第18章

  墨汁渐浓,乌黑发亮。
  萧怀琰停下动作,抬起眼,看向沈朝青低垂的侧脸。殿内烛火跳跃,在那张苍白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我若死了,”他缓缓道,声音低沉而清晰,“陛下岂不是少了许多乐趣?还能去挑逗谁?”
  沈朝青执笔的手微微一顿,一滴墨险些滴落画纸。他倏地抬起头,看向萧怀琰,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像是听到了极其有趣的事情,竟低低地笑了起来。
  笑声不大,却带动肩膀微微颤抖,眼尾也染上了一抹因为咳嗽和发笑而生的薄红。
  “乐趣?挑逗?”他重复着这两个词,眼神亮得惊人,“萧怀琰啊萧怀琰,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他放下笔,绕过书案,一步步走到萧怀琰面前。他身上还带着淡淡的药味和墨香,两种截然不同的气息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奇特的,带有侵略性的氛围。
  他比萧怀琰矮半个头,此刻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意味。
  “低头。”他命令道,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兴味。
  萧怀琰眸光微闪,依言微微低下头。
  沈朝青伸出方才执笔的手,食指上还沾染着未干的墨汁。他就那样用沾着墨的指尖,轻轻点上了萧怀琰的额角。
  微凉的触感伴随着墨的湿润传来。
  萧怀琰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但并未躲闪。
  沈朝青似乎觉得很有趣,指尖顺着他的眉骨,脸颊缓缓向下,如同在作画一般,肆意地涂抹开来。他的动作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狎昵,仿佛在描绘某种图案。
  冰凉的墨迹在皮肤上蜿蜒,带着一丝痒意。两人距离极近,呼吸几乎可闻。萧怀琰能清晰地看到沈朝青纤长的睫毛,和他眼底那抹顽劣的,却又不达眼底的笑意。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某一刻,脱离了惯常冷静的节奏,突兀地,重重地敲击了一下胸腔。这感觉陌生而失控,让他下意识地想要抗拒,却又被某种无形的东西钉在原地。
  沈朝青似乎很满意手下这幅“作品”,他稍稍退开一步,端详着自己的杰作。只见萧怀琰那张冷峻的脸上,被墨汁画上了几道粗犷的纹路,像是一只被临时勾勒出的老虎。
  “嗯,不错。”沈朝青点点头,唇角弯起,显然心情极好,“果然,没事逗逗你还挺有趣的。”
  他收回手,转身走回书案后,仿佛刚才只是完成了一幅即兴的小品。
  只留下萧怀琰站在原地,脸上带着未干的墨迹,以及胸腔里那抹尚未平息的,陌生的悸动。
  第24章 主子,您……难道对那沈朝青……
  沈朝青欣赏了一会儿画作,心情似乎更好了些,“在这吃人的皇宫里,想活命,有时候光靠狠还不够,得做得干净些。”
  萧怀琰记仇,又狠绝,出手便是杀招,李景宸挑衅萧怀琰,被他报复无可厚非,却正好给了沈朝青机会,对李氏下一剂猛料。
  李景宸的腿若是再也站不起来,便再也无法入仕,不知道李妙昃会不会狗急跳墙,露出马脚呢。
  他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仿佛只是在感慨宫闱生存法则。
  萧怀琰眸光微动,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沉静无波的样子,微微躬身:“我不知陛下在说什么。”
  他自然知道沈朝青指的是李景宸那件事。那日祭祖,李景宸暗中拨盘想让他打翻胙肉,他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沈朝青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装,继续装”。但他并没有拆穿,只是意兴阑珊地挥了挥手:“听不懂没关系。下去吧。”
  “是。”萧怀琰应声,行礼告退,转身离开了紫宸殿。
  沈朝青看着他那挺直却沉默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外,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
  至少就目前而言,这人似乎无意取他性命,那些羞辱折磨也未发生。甚至在某些时候,还能带来一点意想不到的“乐趣”和助力。
  既然如此,在彻底撕破脸之前,他也不介意暂时和这只危险的狼崽子,维持一段表面上的“和睦共处”。
  如有必要,他也可以帮他一把,助他回国。
  这个念头刚刚闪过,一阵熟悉的,撕心裂肺的痒意猛地从喉咙深处窜起。
  “咳……咳咳咳……”
  沈朝青脸色骤变,猛地用手捂住嘴,弯下腰,单薄的身体痛苦地颤抖着,额角青筋暴起,眼前阵阵发黑。
  福安听到动静,慌慌张张地跑进来:“陛下!陛下您怎么了?!”
  沈朝青想摆手让他退下,却根本说不出话,咳得浑身瘫软,几乎站不稳。福安连忙上前扶住他。
  就在这时,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
  “噗——!”
  一大口鲜红的血液猛地从沈朝青指缝间喷溅而出,如同凄艳的梅花,星星点点地洒落在他方才所作的那幅江南水墨画上。
  墨色山水瞬间被污浊的血色覆盖,晕染,变得一片狼藉,触目惊心。
  咳嗽声戛然而止。沈朝青怔怔地看着画上那刺目的红,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鲜血的手,眼神有一瞬间的空茫和难以置信。
  福安吓得魂飞魄散,声音都变了调:“陛下!血……太医!快传太医!!!”
  沈朝青却像是没听见,只是缓缓握紧了沾血的手指,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萧怀琰回到房间关上门。屋内有一面铜镜,他走到镜前,看着镜中自己脸上那几道幼稚又突兀的墨迹虎纹。
  身后极其轻微地响了一声,像是风吹动了窗棂。
  萧怀琰没有回头,只是看着镜中自己身后的阴影处,“出来。”
  一个身形瘦削的男子无声无息地从梁上落下,动作轻捷如猫。他摘下头上的帷帽,露出一张清俊的脸,赫然正是今早在奉先殿前,第一个跪地高呼的新科文状元,林贤。
  林贤看到萧怀琰脸上的墨迹老虎,唇角控制不住地一阵剧烈抽搐,他死死抿住唇,才勉强没有笑出声,肩膀却抖得厉害。
  萧怀琰透过镜子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林贤,或者说,他的辽国代号应该是周乙。他立刻绷紧脸皮,努力做出严肃的表情,只是那微微扭曲的嘴角还是出卖了他。
  “很好笑?”萧怀琰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林贤连忙低头:“属下不敢。”声音里却还憋着一丝颤音。
  萧怀琰不再理会脸上的墨迹,转过身:“怎么是你来?周甲呢?”
  林贤神色一正,回道:“回主子,周甲奉命前往骆城接手那边的‘商队’练兵,暂时还未回来。如今晋国京城由属下负责与您联络。”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语气变得凝重:“主子,皇帝借着‘凶獒案’由头,正让段逐风大肆清洗太后和靖安侯的势力,动作又快又狠,靖安侯一党损失惨重,已是伤筋动骨。”
  “属下请示,”林贤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咱们是否要暗中助靖安侯一臂之力?让他们斗得更狠些,搅乱晋国局势,或许……能为我们创造更好的机会?”
  萧怀琰取过一旁的湿布巾,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脸上的墨迹。冰凉的触感让他方才那一瞬间莫名的悸动彻底平息下去。
  “不急,静观其变。”
  林贤微微一愣,似乎有些意外。在他看来,这简直是天赐良机。
  萧怀琰继续道,“李家在朝中经营多年,树大根深,党羽遍布。即便小皇帝借题发挥,暂时占了上风,砍掉了对方几条枝干,想要连根拔起,也绝非易事。李妙昃不是那么容易扳倒的。”
  林贤立刻反应过来,脸上露出钦佩之色:“主子神机妙算!确实,据下面人回报,即便段逐风抓了不少人,民间关于小皇帝暴戾无道、刑罚严苛、惹怒上天的言论非但没有平息,反而传得更凶了。可见靖安侯府根基犹在,仍在暗中操控舆论。此时若我们再添一把火,将‘祭祖见血’的消息散播出去,坐实他‘德不配位、天降责罚’的名声,民心必然更加动荡。届时,靖安侯未必没有机会绝地反击……”
  他说得条理清晰,眼神灼灼,显然认为这是搅浑水的绝佳策略。
  然而,萧怀琰擦拭的动作微微一顿。
  镜子里映出他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但林贤却敏锐地捕捉到了那瞬间的沉默和一丝极细微的迟疑。
  林贤心中猛地一跳。他想起先前在朝堂上,小皇帝轻佻地说“萧皇子颜色好,朕想与他亲近。”;想起祭天大典上,萧怀琰毫不犹豫掷出那一刀,精准地将扑向沈朝青的恶犬钉死;再联想到方才主子脸上那略显滑稽却显然出自皇帝之手的墨迹……一个大胆甚至荒谬的猜测不受控制地浮上心头。
  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探究:“主子,您……难道对那沈朝青……”
  话一出口,林贤瞬间清醒,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他立刻意识到自己犯了何等大忌,竟敢妄自揣测甚至过问主子的私事。尤其还是涉及敌国君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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