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沈夫子年事已高,肩背瘦弱,却挺直俊逸,步伐不急不缓,声音不紧不慢,一派文人风骨。
  秦颂头戴帷帽,身后跟着婢女护卫,走在萧条的街头,心情十分沉重,她好像被推着走向了与穿来这里之前完全不同的道路。
  “夫子,聪明与努力就能做到心之所向吗?我所学又能用在何处?”
  秦颂猜到了秦道济对她有所筹谋,却不清楚她到底让她做什么,她是女儿身,这是不争的事实,她可以拼尽全力去争,但她不明白她爹想让她争什么。
  沈夫子脚步顿了顿,望着灰暗的苍穹,沉思须臾,“这个问题,秦道济迟早会告诉你的。”
  二人走到了城南的粥棚。
  城里已经没了余粮,各家各户的粮食,包括城里的粮仓,田户的庄稼,均被洗劫一空,目前施粥的粮食,皆用的秦道济等人从京城而来自带的粮食。
  粥汤棚子在城南城北各支了两处。
  “我们所带的余粮,悉数赈济了这些粥铺,也只够维持城中百姓最多十日勉强果腹,户部侍郎和少詹事已南下筹粮,眼下粮草是云州城最大的问题,若迟迟运不来粮,十万镇北军也要跟着饿肚子。”
  沈夫子眉头渐渐紧锁,带秦颂走巡完粮仓,又去了城防营,营账是新支起来的,陶窈与两名副官守着城防营。
  见秦颂来,腿伤全然康复的陶窈明媚如阳,带着她在城防营转了转,“这里只有三千步兵,主要负责云州城的安危,听从秦大人差遣,我哥带着十万精锐在城外五百里扎营,这次我们不仅要把云州守住,澹州我们也要拿回来。”
  陶窈虽然身穿将士铠甲,实际上并没有将军身份,连个副官都算不上,只是个普通士兵,但她根本不在意身份,只恨不能立马上阵杀敌。
  秦颂看着她:“阿窈。你真好。”
  陶窈眼睛一亮,拍了拍秦颂的肩膀:“还是阿颂有眼光!对了,今早听秦大人说,等北边稳定下来,就让我哥教你骑射,你知道的,我这点水平,确实教不了你什么,但我哥很厉害的,有他指导,你迟早比我还厉害!”
  秦颂面上笑着,心里却默默想着另一件事,秦道济的棋盘似乎渐渐清晰了。
  回到衙门后,秦道济已经在衙门忙了一天一夜,秦颂给他斟了一杯茶,劝他适当休息,秦道济摆手,“这云州城的烂摊子再不收拾,就要变天了。”
  秦道济愁云惨淡,秦颂睨着他手里的卷宗,尚未开口,门外慌慌慌张赶来一名小吏:“大人。”
  “何事?”
  秦道济今日已接到无数头疼的消息,已经对小吏慌慌张张的神色司空见惯了。
  那小吏急报:“北蛮子又打过来了,陶将军抓到了混迹北蛮军里的陈裴之将军。”
  秦道济头也不抬,“抓回来。”
  那小吏小心翼翼道:“陶…陶将军已将其就地斩杀。”
  秦道济目光终于从卷宗上抬起头来,见小吏惊魂未定,他问道:“怎么杀的?”
  “长枪穿膛。”
  “带回尸体,枭首示众,陈裴之麾下所有士兵,带回城内,做后备调度。”秦道济将书桌上一本折子递给那小吏,“再将这个,送回京交给都察院陆御史。”
  “是。”那小吏是个文官,从没见过这种场景,见秦道济这般淡定,也终于稳下心神,接下折子,麻利转身出门。
  旁观全程的秦颂忍不住问:“陈裴之可是与北蛮军勾结,瞒报军情,养寇自重?”
  秦道济揉了揉太阳穴,深深叹了口气,“不止如此,陈裴之竟能拦截官员密信,其手已经伸到了内阁中枢,云州之难绝非偶然,大虞危矣。”
  秦道济宵衣旰食,忙于书案,未与秦颂细谈陈裴之,又接到了黎予传来的借粮消息,出门而去。
  午后,沈夫子考核过秦颂的策论,又在秦道济案台拿了几道卷宗交于她,让她看完后,与他清谈所悟。
  得了任务,秦颂秉烛翻看起那几本卷宗,连续几日都是如此。
  北方的冬天很冷,这日夜里,屋内屋外都结了冰,后半夜又下起了大雪,半夜她被冻醒,睁眼却发现榻边坐着一道高大的身影。
  要不是秦颂从不大惊小怪,一定会被这道身影吓到尖叫。
  云浅不在身边,秦颂习惯一个人睡,但她怕黑,屋子里整夜点着一盏油灯。
  秦颂裹着被子坐起来,“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到。”
  陶卿仰没戴面具,一张俊美无俦的脸,在淡淡火光下显得更加妖魅。
  他压低声音回应,抖了抖肩头的雪粒子,寒气从他身上灌进秦颂的被子里一般,冷的她打哆嗦。
  陶卿仰下意识往床尾挪了挪,“抱歉,冻到你了。”
  秦颂摇头,“你不在军营,来这里做什么?”
  陶卿仰举起冰冷的双手,哈了一口气,随即搓了搓冻到通红的双手,笑吟吟道:“冷,来阿颂妹妹屋里躲躲风。”
  秦颂狠狠踹了他一脚。
  “嘶,啊…”他当即躬身捂住肚子,脸色霎时变得惨白。
  秦颂立马直起身,双手立马从被子里抽出来,紧张道:“你怎么了?受伤了吗?”
  陶卿仰忽然又直起身,面容依旧没什么血色,嘴角却噙着一缕笑意,眸子里装着一抹尚未退潮的兴奋,裹着似乎带着泪花般的蒙蒙雾气,教人看不真切。
  “看来阿颂妹妹还是在意我的。”他不正经地笑着,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事。
  秦颂又踹了他一脚,但收了些力道,“说正事。”
  他嘴角笑意更甚,呼吸都急促了不少。
  “风雪太大了,我得知秦大人南下尚未归来,所以回衙门看看,照这天气,明日恐怕积雪难行,军中缺粮,北边战事吃紧,我调了二十名精锐回来,供你调遣。”
  秦颂又将手躲进了被子里,“北边战况如何了?粮食如果一时到不了,会怎么样?”
  陶卿仰望了一眼黑漆漆的窗外,“陈裴之把云州的地形图送给了北蛮子,我们一直陷于被动。”
  他转瞬又耸耸肩,替秦颂拽了拽被子,随后站起身,“放心,我绝不会再输,等我凯旋。”
  窗户一开一合,冷风还留在屋里,那道高大的红衣青年已消失不见。
  太冷了,秦颂把被子裹得更紧,再次躺下。
  翌日醒来,婢子们进屋照顾她起床,一个个不断咋咋呼呼。
  沉星在床脚拾起一支玉笛:“小姐,这玉笛好漂亮。”
  降月发现一团猩红:“哎呀,小姐被角上怎么会有血?”
  秦颂顿时警觉,那团血印子是昨晚秦颂裹着被子,踹到陶卿仰腹部的位置。
  昨晚房间里燃了一夜的油灯,煤油味道浓郁,竟让她没有注意陶卿仰身上的血腥味。
  她又瞥了一眼那管玉笛,是有何事那么急?连玉笛都忘了拿走。
  想到这里,她立马推开窗,窗外已是白茫茫一片,积雪快堆到窗沿上了。
  门口一排铁甲兵,正放轻了动作有序铲雪,他们一夜没睡吗?
  秦颂心下微澜,对他们肃然起敬。
  他问他们:“你们将军受伤了吗?”
  离她最近的一名士兵回答:“陈裴之死前暗算将军,在将军腹部刺了一刀,将军昨夜进城换药的。”
  秦颂扶着窗台的动作僵住了,听陶卿仰昨夜所言,战事并不乐观,若主帅再出事,怕是祸不单行。
  秦颂正想着,身后又传来降月忧愁的声音:“小姐,粥更稀了。”
  降月去后厨取早餐来早餐,却被告知余粮见底,三餐吃粥也最多只能支撑两天了。
  秦颂顿时心惊,倒不是因为她饿,而是因为全城都指望着他们带过来的那点余粮勉强维持体力。
  加上今日霜雪封冻,大家需要更多的能量补充体力,若粥水见不着米,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乱子。
  秦颂只能期待黎予等人快速运送粮食回来。
  偏偏好消息没等来,坏消息先传了来。
  陶窈踏马而来,告知秦颂:“南边大雪封山,遇到了雪崩,秦大人前去接运粮食的队伍全被拦在了山下,不知情况如何,城防军将即刻出城救援,北城营尚有五百城防军由汤副将调遣,城中就先交给阿颂和沈夫子了。”
  陶窈带回消息后,就骑马而去。
  可一早起来,衙役来报夫子受了风寒,送到了医馆诊治,秦颂只好打起精神,候在衙门,尽量处理好她能应付的一应事情。
  可噩耗还在一件件传来。
  沈夫子彻底病倒了,医馆称沈夫子不是风寒,是恶疾。
  月前,城中刚爆发过一轮恶疾,大家都以为已经熬过去了,没想到又卷土重来。
  沈夫子年迈体弱,恶疾来势汹汹,他很快开始咳血,已然下不了床,秦颂想去照顾,却被医馆的人拦在了外面。
  “这恶疾会传染,多病一个,我们就多一个负担,秦小姐还是别来添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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