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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柏青戏下得早,此时角儿都还没上场,陆续还有穿着皮袍,戴着瓜皮帽或新式礼帽的体面人,踩着马凳下车。
  主子下去了,一辆辆装饰考究的骡车马车便继续往前,停在避风的墙根下。车夫跳下车,拴好牲口,三五成群聚在一起侃大山,各个缩在破棉袄里跺着脚取暖,等着爷们听完戏。
  沿路还有不少卖夜宵的挑子,几个票友犹在咿咿呀呀哼着,意犹未尽。三个五个醉汉摇摇晃晃,灯影交错处蜷着几个乞丐。
  一处戏楼,隔着灯火辉煌和外面两个世界。
  两人只把脸往棉布大褂的领子里埋得更深,顺着泥洼里一圈圈光亮埋头疾走。
  “他妈的,臭戏子!”一声咒骂从暗影里炸开。
  柏青心一沉,攥紧喜子的手腕,头埋得更低,脚下加快,一声也不敢吭。
  这人却眼瞧着冲上来,“封建余孽!亡国——!”
  “啪——!”
  咒骂声直接被枪响打断,紧接着是沉闷的倒地声。
  “啊!”柏青短促地惊呼,身子一颤。
  周围也尽是一片尖叫,人群四下逃窜,“神机营杀人啦!”
  “别回头!”喜子压低声音,拽着柏青快走。
  俩人迎着风踉踉跄跄,身后已响起踏踏小跑声,他又惊又怕,可没有人在寒风中把他接住。
  片刻间,几名穿着号褂的神机营侍卫提着枪就堵到跟前,通报声就着北风划过耳朵,“九门提督和巡城御史联合办案,严防革命党渗透!老佛爷有令,革命党格杀勿论,举报有功!”
  “老佛爷万岁……”柏青颤颤巍巍,本能地一个作揖。
  “你是旗人?”几个侍卫饶有兴致的看他,一个破落旗户,现在做着最下九流的营生供人玩乐。
  柏青头垂得更低,躬身对着众人道,“军爷们,小的刚唱完戏。”
  “右翼总兵办案——”前头的侍卫们又是一声令,而后让开半步,年轻头领排众而出。
  这人身量颀长挺拔,看着不过十八九岁年纪,却透着与年龄不相符的冷硬,一双眼睛在帽檐的阴影下扫过柏青。
  未卸净的戏妆,眼尾还残留着一抹淡红,一张惊惶的白面孔。
  确是个小戏子,身旁的丫头也没什么可疑。
  “麻利儿家去!少在外头晃荡!”身边一个侍卫一搡他。
  “结交人物仔细些。”这人也冲着柏青发话,声音冰冷,带着居高临下。
  “得咧,这就回,”柏青应着,又偷看了眼身前少年。
  这人一袭石青色素缎行袍,剪裁精良,外罩玄色暗云纹马褂,领口袖口滚着寸许宽的貂绒,通身内城宗室子弟的矜贵装扮,像紫禁城摸不到的黄瓦檐儿。
  柏青瞧着,心里涌起一股子说不清的滋味,像是羡慕,这才忍不住偷看这一眼。
  但这人实在压迫感十足,他便赶紧收回视线,喜子也忙拽着他,转身疾走。
  走出好一段,血腥气似乎还萦绕在鼻尖,身后也仿佛还粘着一道冷冷目光。
  “…那些人,怎么……”喜子带着哭腔,也带着怒,“怎么就能……随便……”
  “嘘——”柏青打断他,“革命党……是要杀老佛爷,他们乱了纲常,是坏人……才要杀。可刚才那人倒是…”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
  两人都是小孩子,对视一眼,眸子里尽是深深的恐惧和茫然。便都不敢再言语,只把脚步迈得更急更快。
  恍恍惚惚回到公馆,柏青惊魂未定。
  喜子忙去厨房端出盏温热的汤水给他润喉。柏青连吹带吸溜喝了一大碗,那火烧火燎的刺痛和惴惴劲儿才稍压下去了些。
  她哑着嗓子交代柏青,也顺便让他分神,“往后呀,我把这茶盏备好,温在炉边,下台便递你。”
  “好好!”柏青绞着指头答。
  刚搁下碗,金宝便闻声进了餐厅,“结香少爷,您回来了。”
  他目光扫过两人,顿了顿,支支吾吾,“柳老板……今儿个去广和楼捧您的场了,怎么……没跟您一道儿回来?”
  “师哥他,他多贪了几杯,醉酒了,让,让何老板……廿三旦带走了”
  “廿三旦?”金宝眉头微蹙,“怎好好的就醉酒了……”
  他话未问完,一旁的喜子已抢着开口,声音又快又急,带着后怕,“金宝哥!今儿街上不太平,我和结香少爷,回来的路上撞见内城旗人了!就在大街上,二话不说,‘啪’地就朝人开枪!血……血都……”
  “喜子…”柏青小声喝止,他不想再听那血腥细节重现。
  金宝脸色一变,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二人,“结香少爷!您……您没事吧?!可伤着哪儿没有?这外头……如今是真要乱了!”
  “我没事……他们杀的是革命党。”
  “哎,这旗人可真是垂死挣扎…杀急了眼…”
  “你!”柏青打断了他,“你可知道爷的地址,我想给他写封信。”
  一个晚上,千头万绪,他想他了。
  “地址?不……不知,爷离京前没留话儿,不过……”金宝一转念,“方二爷或许知道,明儿您问问!”
  柏青正待点头,门房老李的身影畏缩,招呼着,“结香少爷,金爷——”
  金宝看老李神色不对,和结香一个拱手,转身出门,沉声问,“什么事?”
  老李声音压得低,“几个小的值夜,瞅见大爷府上的人了,就在咱们公馆外头,鬼鬼祟祟地晃悠了一圈……”
  “大爷?”
  “是了,他们没递帖子,也没叫门,就那么晃了一圈……就走了,恐怕是跟着结香少爷回来的。”
  金宝点点头,和老李直到门房,又仔细嘱咐了几个护院,自己匆匆离开了公馆。
  另一处院子。
  玉芙迷迷糊糊醒来,头痛欲裂。
  他慢慢腾腾撑开眼皮,旁边的火烛子跳着,一股玫瑰露的香气。
  这是哪儿?
  刚才醉酒的情形突然撞进脑子,玉芙羞臊不堪,竟又想淌泪。
  可看着陌生的房间,他不敢停留,挣扎着起身,趿拉上鞋。
  一低头,自己一身酒臭的衣服已被换了,四处也没看见自己的外袄褂,只好拢紧里衣,撩起棉门帘踏出房门。
  冷风扑过来,一处四四方方的院子,陌生的得很,晾着戏服,还有自己的外袄。
  这是哪儿啊,玉芙站在院子里直发抖。
  第46章
  清雅居,一场牌局。
  青玉麻将在煤气灯下泛着温润的光,牌声噼啪作响。牌局是京城时兴的“推倒胡”,筹码是象牙雕刻的,当下名利场最贵的筹子。
  周沉璧又胡了一把清一色,面前的筹子摞起一小堆。捞一张,指尖摩挲着牌面凸起一搓,“九条”。
  但他心思已不在牌局上,习惯性地捻一捻拇指,扳指还没找回来,空落落的。
  他想着各家要的牌,决定顺水推舟。
  “周公子,怎得还不打,风水过去了?”陆三在一旁不耐烦地开口。
  “手气正旺。”周沉璧将牌在桌上磕了磕,不动声色又丢出去,“九条”。
  陆三却仍是不耐烦。
  “哎,三爷,最近怎么不见你砸廿三旦了,戏楼都不常来了!”下首的冯邦突然发问。
  这几个牌友,都是京城地界儿有头脸的,什么风月局都少不了他们。
  “不想玩了。”陆三阴着脸,专心砌牌,眼皮都没抬。
  “东风。”李二打出一张。
  “碰。”陆三敲了敲桌面,收牌,扔出去一张,又抬手松了松西洋衬衫的硬领。
  冯邦点点头,“是了,老玩票那些戏子,也费精神,不过…”他又瞟向周沉璧,语气狎猊,“这不就便宜了‘周郎’,廿三旦的身段,那可真真儿是独一份。”
  周沉璧仍是淡淡。
  “牌。”陆三叩叩牌桌,催促着。
  冯邦丢出一张,“你俩可真是‘雅’,捧这遗老昆腔,莫不是宫里头又有什么风声?”
  周沉璧不置可否,陆三却道,“老祖宗的东西,唱了几百年了,和这局势有什么关系!”
  “那倒是,方二天天混在梨园子里,也没见他有什么声响儿。”冯邦附和道,又起一话儿,“最近也没见顾二。”
  陆三轻咳一下,“瞎打问什么。”
  牌局继续。
  周沉璧却开始有意无意给陆三喂牌。
  他的赢面不再扩大,而陆三面前的码却渐渐多了起来。
  几圈下来,陆三终于长长舒了口气,拿起桌上的鼻烟壶吸了一小撮。
  牌局结束,算清银钱。
  一晚上几万大洋的输赢,以为能折腾起点动静,几人却愈是倦怠沉寂。
  跑堂的这就撤下牌具,换上热茶和雪茄,张罗他们去另一侧的软榻上吞云吐雾。
  陆三慢悠悠地磕了磕烟灰,身子朝周沉璧这边微微倾了倾,带着点烟熏过的沙哑,“沉璧,咱斗了多年,场面上的事儿,彼此都清楚,哥哥提醒你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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