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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周沉璧侧耳听着。
  他顿了顿,目光带着几分谨慎,“你也不好常常带着戏子进进出出,太扎眼。”
  周沉璧嘴角勾起玩味,他本以为陆三会透露点时事,可这人却仍想着戏子,便不屑道,“三爷,你要继续捧鸣仙?那我便割爱,只是……”他盘算着筹码条件。
  陆三打断他,“察哈尔那边闹拳民,死了不少洋教士,剩下的,有不少都来京城投靠大班了。加上奉天过来的,听说得再建两个教堂安置。”
  周沉璧脸色沉下来,又听他道,“他们之间斗便斗,死生有命。只是,这洋人的教义,”陆三竟嗫喏起来,“是说……男子和男子亲近,要下地狱的。”
  周沉璧眼睛微眯,把玩着手里的洋火。
  陆三手握多条海运航道,手上不知沾了多血,这欠了无数人命债的陆三爷,怎么忽然怕起下地狱来了?
  “我捧角儿狎优,风雅情趣,玩得你情我愿,祖祖辈辈惯是这么个玩法,有何扎眼!”
  “沉璧!”陆三轻呵他,似嫌他听不进劝。“你我都是吃洋人饭的,总是要买三分教士的账,前儿个京城的教民少,不打紧,现在眼看着就……”陆三把雪茄往烟缸一磕,往后一靠,窝在烟榻上,“你,你避着点儿嫌!”
  周沉璧胸口堵了一晩,才不管他什么劳什子洋教士,便摁灭雪茄,和假寐的陆三告辞。
  那人却睁开眼,又道了句,“好自为之。”
  周沉璧愈是烦闷。
  出了清雅居,街角阴影里,缩着两三个穿灰布长衫、戴着瓜皮帽的身影,探头探脑。一见周沉璧出来,那几人居然假作无事,纷纷散开。
  “什么人?”周沉璧面色不快。
  阿顺脸上堆着小心的笑,“回公子,是几家小报馆的访员,常在这‘清雅居’门口转悠,盯梢呢。指不定又要编派谁的闲话,或是哪位角儿的绯闻,好填他们的版面。”
  周沉璧一脸鄙夷,迈着大步寻向马车。
  “公子,那,咱回府?”阿顺见那几个文人模样的人已经讪讪地退远了,低声请示。
  周沉璧脚步没停,“去趟鸣仙那里。”
  玉芙在院中茫然而立。
  耳房听见了点动静,便掌了灯,一个老者走了出来,“小老板,快回屋去,当心染了风寒。”
  “叨扰了,这是哪儿?”
  未等老者答话,正房门帘子一挑,一个身影闪了出来,正是卸了妆的廿三旦。
  “何老板,扰着您了?”门房老赵点头哈腰。
  “没事,还没睡呢。让人给他煮碗汤。”而后转过去对着玉芙,“醒了?先进屋吧。”
  “何…何老板,”玉芙想起来自己在广和楼大骂人家兔子,不禁低下了头。
  廿三旦却只瞟了人一眼,“清醒了?”然后把人扯进屋里,“这数九寒天的,也不怕冻坏。”
  他打心眼儿里喜欢这孩子,模样好条顺儿,有几分自己当年的影子。
  “我…”玉芙很少失了礼数,怯怯瞟着他。
  “踏实在这屋里歇着吧,明儿再回去。”
  “何老板,我骂了你,你,你为什么,还对我这么好…”
  “行了,醉话我可没当真。再说,你个傻样儿是因为周公子吧。况且,我对你好么?我可没给你一个大子儿!”
  “你把我带回来,还…还给我换了衣服。”
  “这叫个什么好!你记住了,只有真金白银才叫好!”
  “那…周公子对你好?”玉芙小声试探。
  廿三旦听这一句痴问,又瞧着这人的乖模样,一副戏子脸上不该有的天真与乖顺,忍不住想敲打,却又怕话说重了,便耐着性子道,“这世道,哪个戏子不陪酒?朝廷禁止狎妓,总得有人给官爷们续着这乐子呢!周公子捧我,我自是要替他做些上不了台面的事情…但我,我可不像你,你瞧瞧你。”
  玉芙低头一看,自己锁骨上净是红痕,赶紧拢了拢衣服,白颈子越弯越低,几乎要折断似的。几滴眼泪砸在手背上,他直直盯着那点水渍,自己连眼泪都是贱的,落得这样快,这样容易。
  “得了得了,别哭了。”廿三旦心软了,转身解了大氅,一屁股坐在炕上。
  “又不是什么大事儿,不就是酒醉了么。”
  “可我,我差点砸了结香的场…”
  玉芙又懊恼起来,自己怎的如此冲动,可真拿自己的妒火没有办法。
  “凤老板的场可不是谁都能砸的,你那点奶猫子的动静,起不了什么风浪。别站在地上,来,坐!”
  说着拍拍身侧。
  “可人家…都瞧着呢。”玉芙顺着他的话,乖乖脱了鞋,也凑到炕上。
  “瞧呗。戏子出的丑可多了,不就是这么个玩意儿。再说,谁还没斗过。”
  戏子倾轧确是常事。
  有下药让师兄弟哑的,有教唆人去拿包银压赌的,还有让小报去胡编排的。
  玉芙总以为自己没有这股子妒气儿。
  “撒出来也好,只要是同行,就是要斗一斗的!”廿三旦敲打他,“不过,要斗也要斗得敞亮,在台上斗。”
  “可…我上不了台了。”
  “谁还没倒过仓,你呀,你就是太顺了。”
  廿三旦侧头看他。
  这痴儿模样艳丽,眉眼如漆,前儿刚出科就唱出些名堂,现在倒了仓,可还是有戏迷盼他开锣呢。
  “顺?”玉芙却不觉得自己顺,他正觉得苦得很。
  “好好睡一觉,有什么明儿再说。你且得历练呢,傻孩子!”
  可他哪儿有睡觉的心思,半偎在炕上,“我的嗓子坏了,历练什么。”
  玉芙从小就长在班子里,懂的那点子事儿确实全是从戏词听来的。大些了,认过文人干爹,可读书识字学得有限,只被捧在场面里,当成个十足的小玩意儿,确实没经历过什么摔打。
  廿三旦把被子搭在他腿上,“不要偏盯着结香斗,皮猴崽子嗓子亮,但你扮相美,昨儿他一出武家坡都唱得,可台前一瞧着,也不是最好的味儿。记住了,这台子大着呢!不是个你死我活的地方。拌了嘴,动了手,事了了就得,莫要真起了那害人心思…”
  这一番话,玉芙可是听进去了,正欲开口,门又传来叩响。
  “何老板,”是老赵,“周公子来了。”
  廿三旦一瞟玉芙,“我也乏了,今儿你就踏实在这儿呆着。”说着又起了身,捞起大氅,出了屋门。
  玉芙缩着脖子听着门口的动静。
  “周公子,人在那屋呢,我先歇着了。”
  “多谢。”
  接着又是一阵叩响,玉芙忐忑,终是开了口,“进来。”
  这人换了一身衣服,可仍是风尘仆仆,“好些了吗,身上怎么样。”他坐过来。
  “不碍事。”玉芙扭扭捏捏应了应,又突然想起一念,“结香他,你别动他!”
  “嗯?”
  “我……等我嗓子好了,我在台上把他比下去,你别动他!”
  周沉璧轻哼一声,心道,几个小戏子,有何动得动不得的,但看人一脸认真,便耐着性子道,“好,你好好养嗓子。”
  周沉璧见他乖顺,眉目舒展了几分,又道,“这处院子如何?明儿让阿顺也带你寻一处,可好?”
  “院子?”玉芙耳尖一烫,话未听完便烧红了脸,“我还没上台呢!把我当什么了?”
  周沉璧眉头又拧起来,“我把你当什么?不过是给你个清净地方,免得再回那大下处,沾一身糟污!”
  “糟污?”玉芙猛地起身,泪又是不止,他正自视轻贱,郁结得紧,哪听得了别人挑破,“我就是从那儿爬出来的!怎么,换了这金贵院子,我就干净了?”
  他说着便搡了周沉璧一把,踉跄着要下榻,赤着脚踩在冷砖上,“我偏要回去!你管得着吗?”
  周沉璧一把扣住他手腕,也不敢使力道,喉头滚了滚,话到嘴边又滞住,刚想把人抱到床上,屋外忽地飘来一声娇嗔。
  “哎哟,怎么又吵上了!”
  棉门帘一挑,廿三旦款款进来,目光在二人之间一扫,摇了摇头。他捏着帕子掩嘴一笑,“周公子,您且先回吧,这孩子...让我来开解开解。”
  周沉璧放开手,又盯了玉芙一眼,心思乱得很,终是朝廿三旦拱了拱手,跨出门槛。
  “祖宗!”廿三旦见人走远,顿时卸了那副娇媚模样,急得直跺脚,“你怎的又跟他杠上了?”
  “你...你们...”玉芙气得声音发颤,指着门外,“还说你们没事!他怎就这般听你的话?”
  “听话?”廿三旦轻笑,眼尾勾起一抹风流,“好弟弟,都说男人最懂男人,”他又转了嗓。
  声音曼妙,紧拉慢唱似的,“哄两句的事儿。”
  确实比女人还女人。
  “…”玉芙还是个气。
  “就告诉你一句,这戏子没有和老斗顶的,好光景就这么几年!”他不捏嗓子了,声音便带着过来人的沧桑,“爱艺咱就多唱,能唱几年呢,也就趁着好时候多攒点钱,过几年就能娶几房婆娘,过安生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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