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前核电站工程师:“我们凭什么相信你?”
  “你们这一帮人,想我怎么死都行。”奥布雷背过身,“我知道有个容身之处,你们随我来。”
  梅森小跑到他身边:“你家长呢?如今外面这么危险,他们不管你了吗?”
  “他们都死了,乡亲们也都死了。我还有个朋友,她……她在等我。”
  坦狄薇拿给他一套辐射防护服。“你们留着吧。”奥布雷抿起一个微笑,笑中满是忧伤。
  沙街在左右两边出现,点点星光让沙漠有了生气。他们途经河床,蔺哲的盲杖总能轻轻松松卡进裂缝,江奕在他的建议和要求下去照看小乞丐,其余人不约而同放慢速度。他们绕过动物残骸,穿行在摇摇欲坠的茅草屋中间,在村庄尽头停住,因为那里有棵猴面包树。
  树干被掏空,但枝叶茂密,就是颜色很奇怪,像泡沫在阳光下反射出的五彩斑斓——很漂亮,也很迷离,恍若绝症,弥留之际的解放。
  江奕:“您的朋友呢?”
  奥布雷把手放在树皮上,既温柔又自豪。“我带新朋友来看你了,费迪莉娅。”
  这一刻江奕才意识到,猴面包树是异种,也是奥布雷的朋友,费迪莉娅是她的名字。
  他们走进这个直径足足有15米的树洞里,奥布雷架起挡风板,剩下的脱去防护服。梅森替蔺哲打开行李箱。“哇!”他举起大手,脸上流露出带着些夸张的惊讶。
  夜晚凉嗖嗖的,江奕没忍住打了个喷嚏,然后就被蔺哲用他从乳白色行李箱取出的羽绒服盖住肩膀。“昼夜温差大,注意保暖。”
  衣服没有很明显的香味,只是闻着很干净。“谢谢,您也是。”江奕挠挠眼尾,“我想拥抱您,我可以拥抱您吗?”
  他发觉自从他和蔺哲拥抱过之后,他就对这件事上了瘾。他享受这种感觉——这种不是安心,更像契合的感觉。他认为那个拥抱并非蔺哲对他的保护或安慰,而是关系,甚至灵魂上的肯定与接纳。
  他提出请求,一来是不想自己的贸然举动伤害到对方,二来是害怕犯罪。
  蔺哲拒绝了。
  江奕:“。”
  看来这人已经不愿再谄媚自己。
  他识趣走开,像分豆子那样,单纯依靠视觉来对比两个行李箱装运的物品。随即他讶然发现,银灰色箱子里除了牙具、充电宝和两件贴身衣物,其他全是医用品:感冒药、止痛药、止泻药、晕车药、过敏药、驱蚊液、风油精、创可贴、口罩、消毒纸巾……
  反观自己这边,几乎配备药物以外的一切日用品,还有零食和两本动植物图鉴。江奕原以为按照蔺哲的生活习惯,他们的箱子会塞满一堆漂亮衣服和玻璃瓶,可仔细想想,这些东西不出现好像又很合理。
  纳西尔打开背包,拿出一台充电式折叠冰箱,展开是个大立方体,里面有草莓、菠萝、披萨、薯条、烤肉串、英吉拉、米布丁、罐装鸡尾酒、奶油利口酒、麦芽威士忌,还有蔺哲的中餐食材。
  “我起早贪黑二十多年都没见过这些!”刽子手看到后热泪盈眶,“我每天只吃一顿饭,每顿都吃烤木薯。”
  “我比你强,我半年能吃这么一小碗肉。”前核电站工程师比划着说。
  医学博士摘下眼镜:“也算苦尽甘来了。”
  江奕看到小乞丐把自己缩在角落,似乎在等待他们先行进食。“费迪莉娅需要吃的吗?”
  奥布雷摇头。“好吧。”江奕鞠躬后打字,“谢谢您,谢谢费迪莉娅。”他转身向纳西尔道谢,随后端起一盘米布丁走向小乞丐。
  小乞丐是他们所有人里受伤最深、最具交流障碍、也是最乖巧懂事的孩子。因为在性格与生理特征上存在交集,江奕很容易共情他的一部分感受:他们难以且不敢表达需求,却每时每刻都在期望被关爱,期望有一束光愿意主动照亮黑暗。
  在伊甸园的时候,江奕没遇到这束光,而现在,他想自己做这束光。蔺哲手持一杯利口酒,撑着树洞内壁,蹒跚地走过来。
  “生气了?”
  “没有。”
  “那为什么不谢谢我?”
  “……谢谢。”
  “你习惯了。”
  “我没有。”
  “没有吗?”蔺哲颓然坐下,把头靠在粗糙的树皮上,“看来我还得继续努力。”
  “您不用对我这么好,您对我太好,我怕我想要的会越来越多,就像我刚刚提出的无理请求。如果您不能满足我,对您对我都很苦恼。”
  这人笑了。
  “您别笑,我认真的!”
  “抱歉,我没有笑你,我是在笑我自己。”
  “为什么?”
  “我是个令人苦恼的家伙。”
  江奕震惊地看着他:“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不喜欢肢体接触,江奕。”蔺哲斩钉截铁道,“至少不想当众这样。我讨厌被别人当成不能自理的废物,或是难以自持的浑蛋,更讨厌真正了解我的人因为我被误解、中伤。”
  “对不起。”江奕下意识回复。
  蔺哲将小半杯酒一饮而尽:“这是个多姿多彩、纷纷扬扬的世界,既然我选择生活在这里,我就不得不适应,因为我能被看见、被听见,并且我知道我无法被完全理解或认可。我特殊,又不能过于特殊,因此我只能尽量不给你们添麻烦,以换取你们对我的尊重和容纳。”
  “我一直都尊重您、容纳您。”
  “这是我的本事。”他浑身彰显出一丝傲气,“感谢那次投票让我明白,我真正的心意和我一样见不得光。回神庙后,我不会再跟你住同一间宿舍,这是贝蒂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
  真正的心意见不得光……
  江奕读懂,这人又在自嘲。蔺哲不是见不得光,是光在排斥他,因为他比光耀眼;他无法将心意说出口,是心意有违自然,因为它美过一切。
  “我去给你做饭。”
  蔺哲用消毒纸巾擦手后起立。
  江奕:“哦,谢谢。”
  饭后,大家熄了灯玩捉迷藏。江奕和小乞丐总是最早被发现的,蔺哲是最快找到所有人的。
  他们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忘记灾祸与苦难,只是无忧无虑、恣意享受着。梅森和坦狄薇到处拍照,纳西尔不情不愿对着镜头做各种手势,刽子手和医学博士又讨论起对死亡的职业化态度,前核电站工程师尝试靠近小乞丐,奥布雷静静驻足树洞口。
  江奕感受到费迪莉娅在呼吸、大笑,正如他和蔺哲能根据交错的喘息声判断出彼此心情愉快。
  睡觉时,他们紧挨着,蔺哲给了他一个后脑勺。
  江奕在铺地的毯子上辗转反侧,点开手机,凌晨两点十分。他们好像都睡着了,就是面前这位,他有些吃不准。
  他调小手机音量——
  “睡了吗,蔺哲?”
  “嗯。”
  “哦。……嗯?”
  “江奕。”
  “我在。”
  “抱紧我。”
  “啊?”
  “抱紧我,现在。”
  “好。”
  江奕靠过去,前额抵住后颈,胳膊环进蔺哲腰间,手心贴到腹部,最后鬼使神差地将一条腿搭在蔺哲腿上,像抱他的被子那样。“足够紧吗?”他询问。
  蔺哲没回复,只是抓住那只手,支配它缓慢向上移动,最终停留在心脏位置——那颗心扑通扑通地跳着,比江奕自己的更快,更有力量。
  三四分钟过去,蔺哲的手软下来。江奕连忙去摁语音输入键。“好了,睡觉吧。晚安。”
  “晚安。”
  第31章
  空气潮湿、稀薄,弥漫着腐朽的水汽。风声飕飕,木板倾斜,放任月色扑倒在江奕的眼皮上。
  他懵懂地揉揉眼睛,而后看见一道纤长的人影——靠立在洞口,沉稳孤绝,又遗世独立,是蔺哲。他旁边坐着奥布雷。
  江奕悄悄打开语音输入。
  “剩下多久了?”蔺哲问。
  奥布雷答:“最多二十分钟。”
  “她不知道吧?”
  “嗯,没必要。”
  “所以你带我们来是为了……”
  “她总催我去交新朋友。其实,我有她就够了。我和费迪莉娅从小一起长大,变异前她是我的朋友,变异后她是我的全部。而现如今,就连变异也无法让她长久地生活下去。污染太严重,地球发怒,自然可以杀死一切。不过还是感谢上苍,让我在她死前的几个小时找到你们,让她能够放心地死去。”
  “真的没救了吗?”
  “当世界无药可救,死亡也便成为救赎。”
  “如果你再坚持几天,就能跟我们去神庙、认识高维空间,然后……”
  “我离不开她。”
  破晓时分,他们走出树洞,留下那一对得到救赎的朋友。晨晖照彻大地,沙漠闪闪发亮,像数摞巨大的火红色石榴石。手机快没电了,充电宝早已追随梅森的爱车而去。江奕把那些对话截屏保存,他觉得它们简洁、生动,深沉而不煽情,让他倍受启迪。对于费迪莉娅变异前的样子,奥布雷只字未提。蔺哲表现出恻隐之情,却又不过分干预。他觉得回去后拿给前辈们看,这人处境就不会那么尴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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