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手机自动关机。
  这意味着他们之后的交流会有更大的局限性。上飞机前,江奕借纳西尔手机:我的没电了,非必要情况你们可以不用找我聊天。
  起飞后没多久,坦狄薇就睡着了。作为团队中最高效负责、最开朗坚定的成员,这段时间她却比所有人都更容易安静。和阿米拉一样,她的病情也加重了。
  她时常发高烧,头痛欲裂,半夜突然呕吐。“我讨厌睡觉,”她曾说,“也害怕睡着,我还年轻,团队需要我,我自己也有很多事想做。”
  江奕向她提出了那个被蔺哲回答过的问题。
  “离开?除非我们八元神解散!”她信誓旦旦说,“之后我想我会去学音乐、舞蹈、画画;然后我要去环游世界,当志愿者,或是支教老师……我不想把时间都浪费在睡觉上,那和死人有什么区别?如果我在工作时间睡着了,请务必叫醒我,不然这就是谋杀。”
  一些灰乌鸦在撞玻璃。
  江奕用食指在蔺哲手心上划字——
  先是汉语拼音:lin zhe
  再是英语:pulchritude
  最后是拉丁文:iris alba vitae meae
  “什么意思?”
  “愿您一切安好。”
  蔺哲沉思默想片刻,露出捉摸不透的微笑。他反攥住江奕的手,在桃花瓣色的小小掌面上写道:
  眼睛从来不能超越太阳。
  江奕绞尽脑汁——
  对不起,我不太懂。
  那手以拨竖琴般的力度划下三行短诗。
  江奕读完后,安安心心地靠上蔺哲肩膀。
  路程邈远,春日可爱。
  【📢作者有话说】
  “眼睛从来不能超越太阳。”摘自但丁《神曲》朱维基译本,天堂篇第十歌日轮天:哲人的星环
  第32章
  艳阳高照,他们抵达好望角。
  江奕看过这里上世纪初的照片,假如没有被污染,此刻大抵是海天一色。而今在他眼中,天空是棕黄色,海洋是紫红色。
  他们身着黑色防护服,挨个走下飞机,如同一支探索新地球的外星部队。提到外星,江奕想起卡莉莎前辈曾告诉他,当今人类并不全都定居在地球。
  许多“上等人”早在2040年左右就暗中签署火星移民协议。当污染加剧、变异病毒扩散,他们即可作为svip,被运送至火星,享受能够抵御辐射、沙尘暴和极端温差的居住舱,以及能源供应和医疗保障。
  非svip则需要提交$500000预定名额,除非“背后有人”。据说二十多年前,火星救援队在亨德森岛发现了岛上最后的遗民。因为有个svip朋友,该遗民才能在独居孤岛多年后获得救援机会,并在火星上开创新局,成为举世闻名的作家。“私撰回忆录《写给亨德森岛的最后一个人》及感伤主义诗歌《地球挽歌》让这位曾经的穷光蛋赚得盆满钵满。”
  纳西尔的手机定位显示,他们这次要找的遗民位于开普角。上行两百多米,山顶有一座老灯塔,目标就在那里面。山下有缆车,但貌似荒废了很久,漆皮剥落,露出锈红的电泳层。车厢空荡荡,随风摇晃着,像一排坏掉的棺材。玻璃残片仍固执地镶嵌在窗框里,反射的光刺得江奕眼睛疼。
  藤蔓钻出土壤,沿座椅攀升,又在车顶垂下蛇一样的卷须。江奕在某节车厢里发现一只运动鞋——鞋带松散,表面沾满红泥巴,里面有虫子在蠕动。蔺哲说他能听见噗叽噗叽和呲溜呲溜的声音。
  山顶有一家能俯瞰到福尔斯湾的餐厅和纪念品商店。没有老板,也没有店员。江奕看中了一个山龙眼钥匙扣,但是他没有钱。他恳请纳西尔前辈帮他跟它合个影,蔺哲从收银台的指纹扫描仪那边走来,表示不用合影,因为他已经替他付过钱了。
  后来,纳西尔手机相册里多出一张江奕跟蔺哲合举钥匙扣的照片,是记录者和钥匙扣主人强烈要求来的。
  他们在世界距离指标柱前面站了一会儿。除了蔺哲和小乞丐,所有人都集中精神寻找各自的家乡。上面没有伊甸园,江奕就替同伴完成他们完成不了的事情。
  终于他们绕过防御墙和熟睡中的巨型芦荟,走进老灯塔——这幢已有两百多年历史的地标建筑。
  目标在塔顶。
  纳西尔陪蔺哲和小乞丐在基座等待,其他人爬螺旋阶梯。江奕经过废弃燃料储存区、无人控制室,摸过锈蚀的风扇、落灰的水晶灯罩,见到好望角最后的遗民。
  一个顶着卷曲黑发、面如菜色的男孩冲进他怀里,死死抱住他。众人一愣,梅森递了个眼神,仿佛在问:“你们认识?”
  江奕茫然地摇摇头。
  这孩子让他在第一时间想到波诺。是的,他们的体型很像,但容貌上波诺更为娇柔。
  坦狄薇拉开他们,并问了他的名字:丹尼。
  就在这时,所有眼睛齐齐望过来,像是瞧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江奕不明就里,转头看——
  一只变异狒狒冲他亮出巨口獠牙。
  第33章
  “跑!”梅森迅速把江奕拽到身边。
  一伙人飞也似的冲下楼梯,途中遇见原本应该待在基座的那三位。变异狒狒紧追不舍,前核电站工程师直接扛起小乞丐,江奕抓住蔺哲的手腕,坦狄薇带领丹尼,还有他的镶银鹧鸪木绅士手杖。“快跟上,乃缦!”医学博士召唤刽子手。
  江奕又累又紧张,大口地喘着气,弄得他视线一片白雾。他希望梅森和纳西尔前辈当中能有一个愿意照管蔺哲,下山的路是更多更陡的台阶,别说盲人,就连自己这样跑都有可能摔下去。
  更何况,蔺哲能听到野兽的声音。那家伙四肢粗壮,悬雍垂猖狂地抖动着,以及跑起来震颤的肌肉,无一不在向蔺哲传递危险的信号。在黑暗中被一头未知生物追击,他一定也很害怕吧。
  然而神奇的是,这人步伐很稳,仿佛时刻留意彼此踩下去的每一步。他保留了一部分他双腿的控制权,他在克制恐惧的同时调节自身运动节奏。他的超乎寻常的理智让他和江奕,还有前面的人幸免于难。这源于一种绝对的信任,和不完全依赖。
  迈进平地,江奕依稀看到了直升飞机的影子。
  胜利就在眼前。
  他会心一笑。可紧跟着,他脚下被某种棍状物品绊住。江奕旋即跪地,蔺哲扑到他身上,双臂僵直地撑在他脖子两边,几乎要把他摁倒。
  下一刻,蔺哲浑身一震。
  江奕回过头,变异狒狒的尖牙已然刺进蔺哲大腿,血流如注。人类双眉深锁,却仍护着同事的身体,并企图将他往前推。
  江奕被接入飞机,坦狄薇和梅森共同朝野兽开枪,于事无补——子弹根本打不进变异动物的糙实的皮肤。医学博士提议攻击眼睛,可这家伙太聪明,干脆把脸埋在蔺哲两腿中间,丝毫不给外界伤害他的机会。
  无奈之下,纳西尔强行卷蔺哲进机舱,过程中狒狒不依不饶,兽牙在猎物腿里划开一道深而长的裂口。
  舱门关闭,飞机起飞。
  狒狒抓住起落架,被带到百米高空,最终掉进大海。它死了吗?江奕不知道,他只知道蔺哲情况似乎不太妙。这人下半身全是血,上半身全是汗,他好像在哭,而且哭得很厉害。
  咬痕结成形似火山熔岩的不明物质,内部散出黑烟,附近是清晰可见的暗紫色网状纹路。
  江奕有种不祥的预感:蔺哲可能,被污染了。
  梅森从行李箱里找出碘伏、绷带、抗生素,还有一些抗辐射的药。蔺哲紧紧捏住江奕的手,他身体发烫,患肢颤抖,难耐的痛楚折磨着他。
  遗民们躲得远远的,仿佛蔺哲是洪水猛兽,是灾难的延续。丹尼男孩靠在坦狄薇怀里,望着他们,脸上一副奇怪的表情。当马戏团动物们在表演的时候,那些沉浸在骄傲与名利中的驯兽师脸上就是这种表情,那里面既没有行善者的痛苦,也没有作恶者的欢愉,有的只是征服者的冷静,和唇角藏不住的得意。他用他那根设计独特的手杖敲敲地板,玩耍,或假装玩耍。
  太阳西沉,他们降停在奥兰治河中游奥赫拉比斯瀑布落水口。蔺哲处于半昏迷状态,只能由梅森抱下飞机。晚饭过后,八元结社成员在裸露的片麻岩和花岗岩上组织秘密会议。
  纳西尔把他剩54%电量的手机给江奕使用。“这里可真够吵的,”坦狄薇抱怨道,“可悲的努恩,你是在模仿蚊子叫吗?你的嗓门搞得我们像是在偷听。”
  “再大就要给他们听到啦!”梅森探头过来,“亲爱的,你那边能显示吗?一字不差!”
  “因沙安拉,感觉捷特这次被阿努比斯缠上了。”纳西尔作祷告状。
  坦狄薇正颜厉色道:“我已经对他的生存概率做了个简单而充分的评估。”
  “说来听听。”
  梅森给自己倒了杯麦芽威士忌。
  第一种可能,对蔺哲进行截肢。
  其存活率可达70%,且人性留存率高达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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