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然而这话非但没动摇大山,反而让他更加坚定。
山下人向来视他们如鬼怪,避之不及,雁萧关又怎么会是例外?
想到此,大山猛地握紧腰间骨刀,厉声喝道:“我们不下山!”
腿边懵懂的大石被这声吼吓得一哆嗦,脸上的笑意瞬间消散。大山转头看向妻子,沉声道:“把孩子抱回去,先辈在这山里活了几代人,先辈能活,我们难道就不能活?”
“可是......”话未说完,一边有人试图反驳。
大山一记严肃的目光扫过去,那人当即噤声,不敢再多言。
转瞬间,山民们一片沉默。
就在气氛压抑到极点时,放哨的族人冲进来,满脸喜色大喊:“山下的王爷带人来了。”
大山又惊又怒,抄起骨刀便要带人阻拦:“来人,跟我去将他们撵下山。”
可转身的刹那,他撞上妻子眼底闪烁的泪光,还有大石怯生生的模样。
另一边,拄着藤杖的老人们颤巍巍站在破破烂烂的窝棚下,平日里骁勇的青壮们虽未开口,眼中熄灭的光却比任何劝阻都刺眼。
方才还因盼着下山而鲜活的神色,此刻已变得绝望惨寂。
大山张了张口,一时也没了动作。
“就在这边,”山径传来说话声,不知情的守山山民满脸兴奋地引着雁萧关等人走来,乐呵呵道,“首领早就同意了,一直等着你们呢。”
在他身后,雁萧关等人走了过来。
雁萧关与明几许并肩而行,身后跟着士兵,队伍中,赫宛宜和绮华两名女子的身影格外显眼。
在山下待得久了,赫宛宜只觉百般无趣,便缠着雁萧关非要上山瞧瞧新鲜,绮华也跟着凑趣。
两人为了上山,甚至还主动喝了防瘴气的苦药汁。
此前因怕引发冲突,雁萧关从未带她们上山,这次事情眼看有了转机,便没有拒绝。
一路上,两个姑娘说说笑笑,时而摘摘路边的野花,时而对着林间跳跃的松鼠嬉笑指点,清脆的笑声惊起群鸟,在山林间回荡,好不快活。
可踏入山洞前空地的瞬间,他们的笑容便僵在脸上,入眼可见是满地狼藉。
更何况,分明有一些山民们看着他们如临大敌,大山手中还提着寒光凛凛的骨刀。
雁萧关与明几许对视一眼,心里腾起不妙的预感。
守山山民引路时明明说族人们已收拾好行囊,满心期待下山,可眼前的场景却与他的话大相径庭。
雁萧关强压下疑惑,面上仍带着笑意:“听说大家已备好了行囊,不如这就随我下山?”
大山嚯地踏出一步,骨刀直指雁萧关咽喉:“休得再诓骗我们,你说,你是不是想拿我们做人祭?”
这话惊得赫宛宜捂住嘴,绮华也变了脸色。
雁萧关愣在原地,大山的话让他一时摸不着头脑:“荒唐,我从未听闻......”
“你还敢狡辩!”大山青筋暴起,“我们这副模样,山下人躲都躲不及,不是拿去祭天,还能图什么?”
见雁萧关一时语塞,他更认定对方被说中心事,挥刀便砍。
神武军瞬间便要拔刀护主,却被雁萧关伸手拦住。
他赤手空拳迎上大山的攻势,只守不攻,边闪躲边喊:“人祭一事完全是子虚乌有,我从不曾有这个打算。”
可大山气红了眼,根本听不进他的话。
明几许露出若有所思的事情,人祭一事他却是熟悉的。
只是雁萧关有没有这个打算他难道还能不知道,这山民也不知是从何处听到了流言,居然产生了这般离谱的误会。
游骥比其他玄武军更冷静,抓住一旁的一位山民问道:“是谁同你们说王爷是要将你们做人祭的?”
好在他抓住的是一位还犹豫不决的山民,尚还抱着希望,便将潘管事的话说了。
听了潘管事的挑拨之言,再望向山民们奇异的脸,他张了张嘴,竟不知如何辩驳。
若换作旁人,见了这般形貌,又怎会不嫌恶?也就雁萧关不在乎形貌,待他们与寻常人无异。
雁萧关也听到了。
大山喊杀声震天,混着绮华的惊呼,他望着大山通红的双眼,第一次意识到,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不只是一场误会,更是山下与山上难以跨越的偏见与猜忌。
上百年的隔阂,又岂是他几句解释就能消弭?
雁萧关一味防守的姿态,在大山眼中成了轻蔑的挑衅,攻势愈发狠辣。
明几许垂在身侧的手掌微微动了动。
绮华听着山民的话,也蹙紧了眉。
众人的慌乱中,唯有赫宛宜反常地安静,她垂眸盯着自己交握的手指,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掌心。
久攻不下,大山没了耐心,寻机示意族人们抄起武器。
为了护住身后的神武军,雁萧关的动作也渐渐凌厉起来。
就在双方快要见血的刹那,一道清亮女声刺破凝滞的空气:“住手。”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赫宛宜缓缓走出神武军的保护圈。
往日在天都,她连见陌生人都要躲在旁人身后,此刻却脚步坚定地越过绮华,走过游骥,径直掠过最前的明几许。
雁萧关方才同大山动手都没有变色,此时眉梢却瞬间爬上惊怒之色,招式一变,一脚将大山踹翻在地,便要冲过去阻拦。
紧差一步之遥,可到底还是晚了这一步。
赫宛宜抬手的动作从没这般快过,头上那顶自小佩戴,除了睡觉从未离身的冪离顷刻之间从她手中落地。
霎时间,所有人的呼吸都停滞了。
面具坠地的刹那,林间斑驳的光影落在她脸上,光斑映在她的颧骨处,将畸形的下颌衬得愈发尖锐,整张脸扭曲成骇人的倒三角,仿佛被无形巨手生生挤压变形。
本该圆润的下眼睑残缺不全,显得眼睛异常的大。,眼尾歪斜耷拉着,像是被雨水泡胀后随意扯开的残破木偶面具。
耳朵位置一小团肉色凸起,随着急促的呼吸微微发颤,鼻梁突兀隆起,在扁平的眉骨下弯成锋利的鹰钩,与歪斜的下唇勾出诡异弧度,狰狞模样竟比山民更甚。
那张脸看去浑不是人脸,倒像是一张鸟面。
“赫宛宜,你……”雁萧关惊怒交加,这个连大声说话都不敢的妹妹,此刻却这般无畏。
赫宛宜露出一抹浅笑,尽管那张脸形貌可怖,可眼底流转的温柔却分毫未减,她轻声开口:“兄长,没事的。”
说着,她轻轻偏过头,发丝滑落间,仿佛将所有不安都悄然藏起。
雁萧关收住手,瞬间读懂了她眼底的决意,闭眼深吸一口气,他默默退到一旁。
赫宛宜踩着满地枯叶,缓步走向才从地上爬起,仍大口喘着粗气的大山。
站定后,她仰头直视对方惊愕的双眼,忽然张开双臂,在众人注视下缓缓转了一圈。
所有人都再一次清清楚楚看清了她的脸。
“你说山下人容不下长相怪异者?”她的声音清亮,在死寂的空地传开,“可我哥哥能容。”
她缓声道:“我这张脸哪一处还像人?除了四肢勉强完整,分明是个怪物,但兄长自小疼我护我,从未因这张脸......”她的喉间泛起哽咽,却仍倔强地抬高下颌,“将我视作累赘。”
赫宛宜抬手轻轻抚过自己的面庞,目光直直地落在大山脸上,声音虽轻柔,却字字清晰:“我这张脸,自出生便将生父母吓得大喊‘怪物’,对我避之不及。可兄长第一次见我,就把暗地里嘲笑我的仆从打得满地找牙。”
“你们仔细瞧瞧,你们的脸虽怪异,到底还有个人样。”回忆起往事,她的脸上闪过一抹微笑,眼底却渐渐泛起泪光,“兄长连我都不曾惧怕,又怎会嫌弃你们?所谓‘人祭’,不过是无稽之谈。”
她的面容是最有力的佐证。
山民们望着她,心中再无一丝怀疑。
大山羞愧地垂下头,将骨刀重重砸在地上:“对不住,是我太过草木皆兵。”
身后与他想法一致的山民们也纷纷低头,愧疚的道歉声此起彼伏。
雁萧关摆了摆手,没有辜负赫宛宜的牺牲,只催促道:“快去收拾行囊吧。”
山民们犹豫着散去,雁萧关带来的众人却陷入一片静默。
大家偷偷用眼角余光打量着赫宛宜,看得她满是局促不安。先前的勇气如潮水般退去,她快步走到冪离旁,弯腰欲拾。
雁萧关先她一步捡起,拍净上面的灰土,递了过去。
就在赫宛宜伸手要接时,明几许突然伸手截住冪离,反手扣在雁萧关头上:“这东西,王爷自己戴着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