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4章
明几许对身体受伤极为习惯,寻常小伤在他眼里根本不算回事,时常忘记换药,只等着伤口自行痊愈。或许是自小经历不同,他身上的伤确实愈合得极快,可雁萧关偏看不得他这般不将自己身体放在心上的模样。
明几许笑着点头,语气轻松,“放心,忘不了。”
雁萧关见他说得随意,却并未真的放下心来,心里暗自盘算,干脆等夜间无事时,亲自上手帮他换药。想到此处,他悄悄摩挲着指尖,说起来,战争日久,他已许久未同明几许亲近过了。思绪翻涌间,他眼神微微发烫,可不等再多想,一名身穿青色布衣的中年男子已匆匆步上城楼。
来人年约四十,脸上带着掩不住的疲惫,眼下乌青清晰可见,手中捧着一本厚厚的册子,满眼激动地走上前,躬身道,“王爷,王妃,陶将军命我将战后清点出的初步账目送来。”
说着,他将账簿递了上去,“此次大战,明州城损毁房屋三百余间,其中东门一带受损最为严重,有二十余户人家的房屋彻底坍塌,阵亡士兵一千八百余人,其中明州守军千四百余人,神武军三百余人,百姓伤亡两百余人,多是被流矢与落石所伤。粮草储备尚有三万担,足够城中军民支撑两月有余,火药与箭矢消耗过半,不过赢州送来的第二批补给明日便能抵达,其中包括火药、箭矢。”
明几许接过账簿快速翻阅,雁萧关也凑过去一同查看。
当看到百姓与士兵的伤亡数字时,雁萧关抬眼望向城中忙碌的百姓身影,心中泛起一股酸涩,这些百姓本可安居乐业,却因战火牵连,承受了这场无妄之灾。
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传令下去,凡在此次战乱中伤亡的百姓,每户发放丧葬费二十贯,房屋损毁的,由官府拨款修缮,所需木料、砖瓦皆从官府库房调取,若家中无劳力,可安排士兵协助,务必让百姓们早日返家。”
“是。”中年男子躬身领命,声音带着几分哽咽。他在明州任职多年,从未见过如此体恤百姓的长官,以往战乱过后,百姓们往往只能自食其力,官府能发放些许果腹的粮食,已算是仁至义尽,即便陶将军来此后境况改善,可像这般主动发放丧葬费、牵头帮忙修缮房屋的,还是头一遭。
他刚要转身离去,却被雁萧关叫住,“等等。”
雁萧关沉吟片刻,尚未开口,明几许已接过话头补充道,“另外,打开粮仓,今日起在东南西北四门设置施粥点。每个施粥点安排十名士兵负责,连续十日,每日辰时、申时各施粥一次。粥要熬得醇厚些,若有条件,可加入杂粮与菜叶,先让百姓们填饱肚子,安稳下来。”
雁萧关看了一眼明几许,快速在心中核算过粮草储备,点了点头,接着道,“还有,阵亡士兵的抚恤金务必在今日送到家属手中,每位阵亡士兵发放五十贯,其家属每月可领取两担米粮,直至子女成年或家中老人去世,受伤士兵根据伤势轻重,发放十贯至三十贯不等的慰问金,伤愈前的饮食与药材,皆由官府全权承担。”
中年男子眼中闪过一丝惊喜,连忙应道,“下官这就去安排,定不负王爷和王妃的嘱托!”
说罢,他捧着册子,脚步轻快地走下城楼。
城楼下方的街道上,陆从南正指挥着神武军士兵往伤兵营运送物资。他怀中抱着一摞叠得整齐的干净布条,脚步轻快,脸上满是雀跃,城破在即的绝望,仿佛还在昨日,那时西域联军的攻城梯已搭在城墙上,敌军士兵挥舞着长刀,嘶吼着往上攀爬,他甚至能清晰看到敌军眼中的凶光。
而今日,他还能为重建明州出一份力,心中充满了干劲。
“陆将军,这边的药材不够了。”一名负责分发药材的医官站在伤兵营门口,朝着陆从南高声喊道。
伤员太多,药箱里的干净布条与熬好的汤药,很快便见了底。
陆从南闻言,立刻将手中的布条托付给身边士兵,让他们送去急需的帐篷,自己则领着几名手下往药材库跑去。
守着药材库的是赢州城来的熟面孔,见他匆匆赶来,二话不说便开了门。
明州城的医官看着药材库里堆积如山的各类伤药,心中满是感慨与羡慕,更多的却是庆幸,多亏赢州及时送来了这许多物资,不然明州就算打赢了仗,也会陷入物资匮乏的窘境许久,绝不会像今日这般,处处都弥漫着重生的希望。
陆从南带着士兵们搬运药材返回伤兵营时,远远望见大柱正领着队伍在城内各处巡航,两人只匆匆对视一眼,便各自忙碌,很快擦肩而过。
路过一家铁匠铺时,大柱瞥见铺门敞开着,铺内的铁匠正抡着沉重的铁锤,“叮叮当当”地修补着断裂的长枪。
铁匠年约五十,皮肤黝黑如炭,手背上肌肉虬结,汗水顺着脸颊滑落,滴在灼热的铁块上,发出“滋啦”的声响,脸上却笑得格外开怀。他儿子也在一旁帮忙,十余岁的年纪,正似模似样拿着砂纸打磨着修补好的长枪,动作娴熟利落。
“车大哥,你这铺子没受损吧?”大柱停下脚步,笑着朝铺内喊道。
铁匠抬起头,用袖子胡乱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爽朗地笑起来,“托各位将军的福,铺子的旧屋顶被落石砸了个小洞,昨日傍晚我和儿子修了一刻钟,就差不多补好了。”
“若不是诸位将军拼死守城,别说铺子了,我父子俩的小命都保不住。”他笑得憨厚,语气却无比郑重,“前些日子,我帮着将士们运送粮草,亲眼见到敌军都快爬上城墙了,是王爷亲自提着长枪站在城楼最前面,一枪就挑飞了好几个敌军士兵,诸位将军也跟着冲上去拼杀,才把敌军打退的。”
“大柱将军,我跟我爹商量好了,等把这些兵器修补完,就去帮着修缮城墙。咱们明州能守住,全靠王爷和诸位将军在前线拼命,咱们老百姓也得尽一份力。”他儿子也放下手中的活计,凑到门口说道,“我还想着,等过些日子,就去参军,跟着王爷和将军打仗,保卫明州。”
大柱乐呵呵地笑起来,“好,等会儿我就让人把修补城墙的木料送过来,到时咱们一起动手。”
随即他看向铁匠的儿子,眼神带着鼓励,“你要参军的想法很好,不过参军可是苦差事,往后可得好好锻炼身子骨,才能跟上队伍。”
与此同时,陶臻与乌信正带着手下人在城外开辟的空地上掩埋阵亡士兵与百姓的尸体。这片临时墓地旁,士兵们两两一组,握着铁锨挖着土坑,每掩埋一具尸体,他们都会对着新垒的坟茔深深鞠躬,以此送别逝去的同胞与战友。
陶臻与乌信静立在一旁,看着那些再无生机的脸庞,眼中满是悲痛,这些都是曾与他们并肩御敌、出生入死的好儿郎啊。
“将军,都埋好了。”一名年轻士兵走上前,声音带着几分嘶哑。
他看向乌信时,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眼眶红肿得厉害,显然是方才掩埋战友时哭过。
陶臻缓缓点头,从怀中掏出一壶酒,这是他珍藏多年的佳酿,原想等战事平息后与弟兄们共饮,如今刚好用来告慰逝去的英灵。
他拔掉酒塞,将清澈的酒液缓缓洒在墓地前的土地上,沉声道,“兄弟们,安息吧。明州,守住了。”
酒液渗入泥土,一阵风卷着尘土掠过,落在坟茔前的木牌上。那些木牌是士兵们用捡来的破旧木板制成的,因阵亡者太多,来不及写上姓名与籍贯,只简单刻着“明州守城战亡义士”七个字。
短短数字,却承载着无数人守护家园的热血与牺牲。
明州城的西巷里,一名妇人正双手费力地提着木桶,往自家水缸挪去。她家没有水井,日日用水都得去旁边长街的深井打水。
作为军户,她的丈夫与儿子都在军中服役,此战中,丈夫战死沙场,儿子重伤昏迷,至今仍在伤兵营里躺着,生死未卜。
妇人的头发已生出不少白发,陶将军虽是个公正的好将军,从不克扣士兵军饷,可朝中拨下的军饷本就微薄,以往丈夫与儿子的军饷加起来,才勉强够一家开销。如今丈夫没了,儿子吉凶未卜,往后的日子,不知该如何支撑。
笃、笃……
拐杖敲击地面的声响由远及近,半瞎的老丈从厨房中摸索着走出来,“秀娘啊,家中米粮快没了,你给我两个钱,我去铺子里买些回来。”
秀娘连忙将木桶里的水倒进缸中,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上的水渍,快步走进里屋,从柜子深处掏出一个褪色的布包。
布包不大,她层层打开,看着里面寥寥无几的铜板,苦涩地笑了笑,家中就剩这几百个钱了。目光扫过床铺上睡得分外香甜、小脸红扑扑的娃儿,孙女不足一岁,可不能缺了她的粮,她咬了咬牙,数出一百个钱,递到公公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