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这是唱哪出?
  不仅既往不咎,还送银钱给自己?不知是不是火苗的原因,庄聿白觉得眼前人的形象一下亮起来。就连方才黑云压顶的背影,此刻在庄聿白眼中蒙上了一层薄薄柔光。
  退去初始印象,只看脸,“矜贵公子”这个词从庄聿白脑海跳出来。
  点点灯火染进眸底,庄聿白实在不知该怎么形容眼前人。温凉有度,遐迩皆宜。嗯……像一首端正的律诗?
  月光静、灯苗柔,不苟言笑的眼前人正垂眉低目在纸上写着什么。灯光轻舔,柔和地打在高挺鼻梁上,眉眼在光影下越发神秘。
  素昧平生,别人送米又送钱,出于礼节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庄聿白清清嗓子。
  “你是个贩书的?”
  墨润纸洁,饱满笔端划过,一行经文工整落下: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孟知彰不知对方为何会有此一问。他点墨提笔,垂眸续了一句:未来心不可得……
  “在下,算是读书的。”笔未停,视线仍留在纸端,嘴角却有了温度。
  读书人?!庄聿白眼底燃起光,簇簇灯苗在他心头拱火。
  读书好。读书是古代为数不多的上升手段之一。一朝得志,鸡犬也跟着升天。这大半夜的,就算家里遭了贼,人家还能心无旁骛挑灯苦读,是个厉害角色。想来考取个功名,指日可待。
  自己初来乍到正好无处可去,若能“天使投资”入股此人,等他飞升,自己岂不是也能跟着享受一下这世间繁华。
  一顿饱、顿顿饱,还是将来的顿顿好?庄聿白心里小算盘噼里啪啦。
  自己堂堂“农学小百科”新时代五好青年,穿越到古代农耕社会,这难道不算精准投放?不算天赐良机?
  希望眼前这穷小子能识货。
  “呜呜呜啊啊啊——”庄聿白突然将脸埋进枕头,嚎啕起来,“家中都死绝了……就剩我一人,我已经无处可去……呜哇哇哇……公子你就……可怜可怜我吧哇哇哇”
  ……
  庄聿白原只想表演一下,谁知悲声一放,这一天来的离奇遭遇,竟真的把心中劫后余生的委屈勾出来。
  天地之大,孑然一身,四顾茫茫。若对方不收留自己,明日该去哪里流浪?原主的家断然不能回,难不成再被祭河一次?
  还有山林中那只恶犬,说不定下次遇到的就是真猛兽,骨头渣子都剩不下。出了这个门,自己够呛能活上三天……
  借着夜色掩盖,庄聿白索性真真假假抽抽噎噎又痛痛落了几滴泪。
  书桌那端停了笔,空气凝滞片刻,良久:“你想让我收留你?”
  跟聪明人打交道就是好。自己正想着要怎么铺垫,对放已经给出了答案。
  灯苗晃了几晃。
  庄聿白隔着朦胧泪花看向孟知彰,轻轻点了头。他看不清对方的表情,但对方能出米出钱给自己,想来也
  能被自己编的凄惨身世感动。
  庄聿白正要开口道谢,却听两个字冷冷撞了过来。
  “不行。”
  回复干脆利落又决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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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知彰提到的律条,化用《宋刑统?贼盗律》:
  卷十八,诸夜无故入人家者,笞四十。主人登时杀者,勿论。
  卷十九,持杖行劫,不问有赃无赃,并处死。
  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第3章 琥珀
  “不行?”
  庄聿白怔住。很显然,眼前人并不是好说话的老好人。
  他歪在枕上,将豆大的泪珠在被角上蹭蹭,没选择继续嚎啕。装弱小没用,绿茶不是谁都能当,也不是谁都能吃这一套。看来得换个戏码。
  “你是担心家贫业小,无法支撑两人生计?”
  庄聿白开始做洞察分析,他细细盯着对方的反应,见对方没反驳,忙接下去,“我能帮你赚钱,只求让我有片瓦寸席安身。”
  庄聿白尽量文绉绉,让对方相信自己是个受过良好教育的正经人。
  果然,听到钱对方似有所松动。若轻若重的一瞥从案头那端看过来,手中笔杆却仍未停。
  庄聿白下意识舔了下唇。
  万幸,不是那种宁死也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酸儒。能折腰就好。折腰,才有机会。
  “兄台是读书人,层层科考上去定是要不少银钱。而我,恰有些赚钱的小技艺。你我联手,岂不是互惠互利、双进双赢?”庄聿白一激动想坐起来,奈何手脚全捆着,又倒回枕头上。“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今日我误打误撞进了……进了兄台家的门。定是上天注定的缘分。”
  对方似乎没有要给自己松绑的打算,但这番话明显听进去了。
  庄聿白担心那张嘴再说出什么让人寒心的话,忙先发制人:“这100文钱,一月为期,我10倍奉还如何?”
  既然让人收留,总得拿出些诱人条件。
  “你读过书?” 孟知彰并未接银钱的茬。
  “读过几本书,些许认得几个字。”
  案头那边的目光又决然收回去,片刻道:“睡吧。”
  庄聿白心中一喜,眼睛亮晶晶,连声调都上扬:“兄台是答应收留我了!”
  笔酣墨饱,气势开合,孟知彰语气不带喜怒:“我不在夜半三更做决定。”
  *
  “唧啾——”
  窗外一声清亮鸟叫,接着一群鸟雀啁啾不停。邻舍公鸡也开始一声声打鸣。空旷,辽远。
  孟知彰从案上抬起头。晨色黛青,透过窗户透进来。
  他将手中抄写经卷收了个尾。城中吴员外为母祝寿,请人抄经。孟知彰得了《金刚经》,凡5176字。读书之余抄写,每日能赚个几十文贴补家用。
  孟知彰收起纸笔,起身按熄灯苗。
  外衫从阔朗肩头脱去,笔挺腰身撑起一层细葛中衣,紧致轮廓若隐若现。
  床上的不速之客还在沉沉睡着。孟知彰抬脚来至院中,路过时不经意看了一眼。
  卯时二刻,是孟知彰的习武时间,风雨无阻。
  竹为剑、影为伴,微凉晨风中一招一式随心变幻。剑气犀利、身姿矫韧,少年之气如在渊潜龙,越攒越昂扬。
  不多时,灰蒙蒙的草屋蓬院上,一轮旭日冲出重云,阳光如碎金洒下。
  孟知彰调匀呼吸,掏出一方细葛巾帕,浅棕色半截手腕绷出几条青筋,正热血贲张。薄茧轻覆的手,将额间细汗拭去。目光瞥过房门,却陡然一滞。
  几件衣衫,胡乱堆叠在门后。
  雪白丝绸一角染着……污泥和血迹。
  孟知彰向床上看去,只一眼,心跳猛地漏了半拍。
  斜斜几缕阳光爬上床头,床上人如瀑发丝从枕上垂落,琥珀色在照耀下如烟似霭。琥珀色……
  孟知彰眸色一沉,忙走近几步。梦中人仍沉沉睡着,呼吸均匀。
  他倾身俯近,似乎急于在对方脸上印证些什么。
  白皙清透的脸颊上,眉眼微蹙,睫羽轻颤。左眼凤尾旁,晕染着一粒浅浅的胭脂色红痣。海棠花瓣凌风落雪山,看似造化主无意之笔,却将人衬得可怜又可爱,沁人心脾。
  可这琥珀发色、凤尾红痣……
  孟知彰眸底波澜暗涌,他站在床前,怔怔看着眼前人。
  巧合?难道天下真有这样巧合之事?
  不知过了多久,他为床上人掖好被角,捡起地上的沾血衣衫,轻声出了门。
  *
  庄聿白昨晚的情绪,在大悲中怒小喜之间起起落落,折腾得他筋疲力尽,在确定至少眼下不用死了后,很快睡过去。
  黑甜一觉,等再睁开眼,一张英气逼人的脸赫然映入眸底。
  净润如瓷,鼻梁高挺,眉目中含着几分意气风发。面前这张脸,似在哪里见过……
  庄聿白有点懵,他用力眨眨眼,试图让意识归位。
  阳光从对方颈侧融出一团温暖的光圈,随着对方动作时不时落在自己脸上。
  庄聿白微微眯下眼,鸦色睫羽沾上晨光,斑斑光点晃动。
  眼前人,有点像房屋主人,昨晚的矜贵公子。
  “醒了?” 矜贵公子轻轻推了下自己肩膀,“起来吃饭。”
  语气轻柔不少,和昨晚那个冷冰冰、不近人情的大黑豹简直判若两人。
  庄聿白坐起身,身上绳索不知何时已经解去。
  孟知彰离开前将一叠整齐如切的衣衫放在床头深棕色木柜上,给庄聿白的。
  庄聿白也没客气,起身套上,深蓝色半新不旧的一套短褐,上襦下裤,腰中系一根浅青色帛带。
  多亏这条帛带,对方身量较自己高一些……也壮一些,庄聿白将襦衫穿得像长衫。他将帛带紧了紧,抬脚来到院中。
  阳光下的柴院方正齐整,质朴又清爽。虽不至于说空无一物,满院除了靠近墙角的一株石榴树,也只有简单的两三件家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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