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1章

  粮饷抚恤也好,粟米兵戈也罢,代地和雁门已经很久不曾收到了。
  很久很久。
  久到他都有些记不清了。
  现在回想,上一次收到补给,大约是在赵王迁四年。
  那一年,秦国两路大军来势汹汹,赵王迁想调他南下,于是紧急送来了一批粮草辎重,并许诺会尽快补足代地欠缺的抚恤和粮饷,只是很快,秦国休兵,赵王迁又让他回代地,许诺也成了遥遥无期的空口白话。
  一次又一次地上疏,换来一次又一次的斥骂和愈演愈烈的猜疑忌惮,李牧从前或许还会义愤填膺地怒斥奸佞惑君,现在却只余心灰意冷。
  赵国是有奸臣作祟。
  可若君王贤明,又何来奸臣生长的土壤?
  错在赵王。
  他无力改变,于是麻木。
  李牧大约能猜到混入代地的这些人是哪国派来的,或者说,他们压根也没想隐瞒,笃定了他不会捉拿他们。
  可他又能怎么办呢?
  大肆捉拿这群虽然偷偷摸摸、却带了粮食来的秦人?然后将他们斩杀得一干二净,断绝代地黎庶活命的机会?
  他找不出粮食来赈灾了。
  先是地动,又是旱灾,受灾的黎庶不知凡几,没有邯郸的支持,光靠他自己无疑是杯水车薪。能调动的粮食他都已经想办法调动,只有军粮,他实在不能动。
  冬春季节,胡人南下,若军士也倒下了,代地就真的完了。
  李牧慢吞吞地将凉透的藕粉全数喝下去,神色平静如水。
  算了。
  秦人要救,就让他们救吧。
  人都要饿死了,山穷水尽到如此地步,还说什么秦赵之分、谈什么仇秦抗秦。
  李牧苦中作乐地想。
  郭开竟还没胡乱弹劾他,他现在倒也是真的跟秦国相互“勾结”了,赵王若是派人来查,必然是铁证如山。
  “咕咕咕——”
  寂静的夜里忽而响起几声鸟鸣,李牧微愣,垂眸思索许久,到底起身,顺着声音寻摸过去。
  “李将军。”
  今夜残月,夜色朦朦,来人隐于黑暗,李牧凭借为将多年的良好视力才勉强看清他的脸。
  他微微一笑,“在下张良。”
  *
  #春枝暮 李牧(苦笑.jpg):真是人生无常、世事难料,没想到浓眉大眼的我也有勾结秦国的一天
  #春枝暮 小良子(微笑.jpg):既然我的韩国没了,那你们赵国也该亡了,正好拿给我攒攒功绩
  第876章 大秦(90)
  李牧木着脸不说话。
  他分明已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现在,有人堂而皇之地站在面前,甚至欺身上前想要将他闭上的眼皮撑开。
  “你叫张良?”
  他悄然握住了腰间的刀柄,不动声色地收紧了手指,眸光冷淡而锐利,审视地看着眼前这面容姣好的青年。
  “韩国的张开地与张平是你的什么人?”
  张开地与张平父子二人皆为韩之相国,一者辅佐三代韩王、一者辅佐两代韩王,其声名,李牧亦有所耳闻。
  张良微笑,“正是家中父祖。”
  “那你就是韩人?”
  李牧扯了扯唇,“你张家世食韩禄,父祖五世相韩,怎么如今竟弃韩投秦,反倒为了秦国以身入代地涉险?”
  为秦国效力的人可真多啊。
  “将军说错了。”
  张良神色不改,坦荡道,“所食所禄,尽皆民脂民膏。我张家既世代受韩地黎庶的尊敬供养,自然要不能对他们的苦难视而不见,既韩室昏庸无能、不可庇佑韩地黎庶,那,换殿下与王上来,有何不可?”
  现在的张良已经不是从前的张良了,这种话,根本就动摇不了他。
  “所食所禄,民脂民膏?”
  李牧咀嚼着这简短的八个字,定定地看他一眼,扯了扯唇,“你不怕我杀了你么?”
  一介文士,就这样站在他的跟前,杀了他也就一刀的功夫。
  “怕,也不怕。”
  张良温和一笑,“世上无人不惜命,良一介凡人,自然也无法免俗,只是,良既然敢站在将军跟前,便是信将军并非滥杀无辜之人。”
  他微顿,“将军心系代地黎庶,应当不会为了一时之痛快,而断绝了他们的生路吧?”
  杀了他有什么用呢?
  告诉秦国,莫要想着用柔和手段让代地屈服,代地上下尽皆仇秦、恨秦,宁愿痛苦饿死也不愿食秦一粒粟米?
  还是以此来取信邯郸城中的昏君奸臣,他李牧对赵王忠心耿耿、绝无二心,让他们莫要再受秦国的离间之计?
  恕张良直言——
  大概只有饿死的代地黎庶是真实存在的,至于让赵王迁回心转意、对李牧信任有加?
  他怎么跟韩非一样天真?
  可哪怕是天真如韩非呢,好歹也只是幻想着给秦王父女俩换个韩国王室的出生点呢。
  指望韩王安?
  那只会让他气得一麻又一麻、眼前一黑又一黑。
  “真可怜呐。”
  温润青年满是悲悯,“良一路行来,唯见庶民衣衫褴褛、面黄肌瘦,饿死于路边者不知凡几,丁点大的孩子,本该在长辈庇护下成长,却连哭的力气也没有。”
  李牧指尖用力得发白。
  “这是天灾……”
  他的声音艰涩,显然是想要在外人面前为自己的母国周全一二,却又很快止住声音。
  天灾可畏,人祸更可恨。
  若邯郸城中的赵王与贵族们肯低头看一看黎庶的血泪,肯拿出粮食来赈灾,又如何会有如今的饿殍满地?
  “高门酒肉臭,路有饿死骨。”
  某个外人丝毫没有孤身在敌营的自觉,只是轻飘飘地询问,“将军,邯郸城中,不是歌舞升平么?怎么赵地,竟半点不见太平之景呢?”
  猛踹瘸子那条瘸腿。
  哪里疼,就往哪里狠狠踹。
  李牧:“……”
  他哽住,反射性就想问你们秦国能比赵国强到哪里去,但仔细想想,好像确实比赵国强。
  “将军是想说秦国?”
  张良气定神闲,微笑道,“秦国前年关中地动、今岁陇西地动,尽皆处理妥善,想来将军应当也有所耳闻?”
  换了好上司,就是底气足。
  “我听说过。”
  李牧沉默了一下,低声道,“你们的太子预知地动后亲自赶赴现场,将黎庶尽皆转移。”
  张良:“……”
  这下换成他心梗了。
  自家殿下不顾安危去救黎庶,是令人赞叹折服,但,现在回想起来也确实为之后怕。
  李牧见此,扯了扯唇。
  秦国的人会觉得他们太子为黎庶冒险的行为过于莽撞,但别说等不到赵王的人影,连粮食都左等右等等不来、只能自力更生的李牧却只觉得他们就是好日子过多了。
  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少年人行事意气,能算得了什么大事儿?
  能遇上这样贤明的少主就偷摸着乐吧,若不然,把他们赵王给换到秦国去当太子,这帮人立马就知道老实了。
  李牧不想对比,但忍不住对比,不想怨恨,也忍不住怨恨。
  明明他们赵国也不是没有可称贤良的公子,但偏偏,先悼襄王废长立幼,一意孤行地扶持赵迁坐上了王位,导致了如今倡后把持朝政、郭开搅风搅雨的局面。
  至于贤良的公子……
  一早就被秦国弄到咸阳去了。
  想想都令人灰心。
  于是在一个有心、一个无意中互相伤害了一轮的李牧和张良对视一眼,没再继续下去。
  “你想做什么?”
  见李牧一副开诚布公的态度,张良挑了挑眉,轻笑,“将军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真话是何?假话又是何?”
  李牧蹙眉,“直说就是。”
  “假话就是……”
  张良微顿,“我来劝降将军。”
  李牧:“……”
  李牧:“???”
  他的沉默震耳欲聋,他的疑惑显而易见。
  不劝降?
  冒着被他诛杀的危险出现在他面前,竟然不是为了劝降他?
  这人在玩什么路数?
  “很奇怪么?”
  张良扬唇,“其实也不能完全说是假话,良私心里,自然是想要劝降将军的,只是将军一心为国、忠义无双,良实在敬仰将军之品行,亦不知该如何劝降将军。”
  ——假话。
  若果真不想劝降,他跟刘季萧何一起去搞事情不好吗?至于大老远地跑到代地来么!
  他家殿下对这位未逢明主,被猜忌、被打压的将帅那叫一个心心念念,作为属下,自然要为她分忧解难才是。
  “孟子曾有言: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
  他轻轻一笑,神色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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