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衡弃春指尖微动,不着痕迹地向后看了一眼。
再回神时,谭府已在眼前。
师徒二人收了剑,趁着夜色敲响紧闭的木门,又足足等了半盏茶的时间,里面才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老仆自里面开了门。
夜色已深,恍惚已经到了子时,巷子里空无一人,只有成群的乌鸦结队而过,煽动翅膀时仿佛要击碎这寂静的长夜。
老仆没料到来人会是衡弃春和楼厌,脸上讶然了一瞬,随即堆上笑容,极为热络急切地问:“二位仙君怎么去而复返了。”
“莫非是……”他意有所指,“有下落了?”
衡弃春抛给楼厌一个眼神,楼厌会意,立刻抬起下巴微微眯眼,一副姿态甚高的样子,“你问你家小姐的死。”
“呵,难道你竟不知情么。”
老仆微微一怔,原本还挂在脸上的笑意立刻收拢回去,按在门框上的手缓缓收紧,而后快速闪开身体就要关门。
“咔——”楼厌眼疾手快地伸手挡住,狼爪子不怕疼似的,磕在门上一声闷响。
他暗中吸了口凉气,借着拦门的姿势将半幅身体挤了进去,在老仆惊慌的目光中咧嘴笑了一下,“怎么这么着急要将我们拒之门外,是怕我们知道什么吗?”
老仆心知事情败露,干脆不再虚与委蛇,紧紧推着手里的那片木门要将楼厌挤出去。
楼厌也不用灵气,就靠蛮力与他硬碰硬。
两人僵持在一扇木门之间,一时竟然难以分出高下。
衡弃春拢袖站在漆黑的夜色之下,禁不住扶额叹气。
怎么就这么幼稚。
知道时间不等人,找到溪娘才是当务之急,衡弃春没有再任由小徒弟胡闹下去。
腕间轻抖,一道幽微的莲香顺着散开,带着淡金色的灵力一路蜿蜒而过,逐渐逼向那面木门。
楼厌早在察觉到这道熟悉的灵力时就撤开一步,那道灵力很快顺着他让出来的缝隙钻进来,像一面缠乱的蛛网,将两扇木门密密匝匝地笼罩起来。
任凭老仆如何手脚并施,都难以令其挪动分毫。
衡弃春径自从门外走进来,眸色很淡,淡楼厌身侧的时候就停下脚步,却没有看他,而是对那老仆说:“人命自贵,不要一错再错。”
这句话楼厌不懂,但老仆却眸色震动。
他胸腔轻颤,随后颤抖地闭上眼睛,抬手朝着某个方向指了一下,“已经晚了,仙君自己去看吧。”
楼厌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不由挑了挑眉。
是祠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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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明天见!
第28章 人心更凉薄
远处的天边不知何时浮现出一轮皎月, 清透的月光破开云层投照下来,描出祠堂不甚清晰的屋角轮廓, 锐利且又藏着锋芒。
楼厌刚一踏进这间院子就吸了吸鼻子,察觉不对,伸手去扯衡弃春的袖子,“师尊,就是这个味道!”
浓烈的河腥气弥卷而来,与他们近日接触到的妖气别无二致,的确是来自溪娘的。
衡弃春没说话, 一双沉水一样的眸子紧紧盯住祠堂的门, 指尖掐诀,一道灵力便将栓死的门破开。
借着昏暗的烛光, 他们看清了祠堂里的情景。
满架牌位陈列在上,映着朱砂血红的暗光, 可以看到谭王氏仰面躺在地上,胸口已经毫无起伏,脸色灰白, 竟像是被人吸干了精气而死。
溪娘就跪坐在谭王氏的一侧, 身形略显佝偻,蓬乱的头发全部散落下来,听见开门声时转头看过来, 眼角处积存的泪珠便滴落下来, 凝成一颗珍珠, 摔在祠堂的地面上, 发出一道清脆的声音。
“啪嗒。”
怪不得老仆说一切都迟了。
楼厌快步上前蹲到谭王氏身侧,伸手在她的脖子上探了一下,气息已无, 且已经死了多时。
“仙君说人命自贵——”老仆的声音恰在此时传来。
楼厌与衡弃春一同回身看去,见他正微微弓着身子走进来,步态老迈,但每一步都透着坚定。
老仆冲着衡弃春拱手一礼,注视着谭王氏的尸体,续上他刚才的话,语重心长地说:“可老仆觉得,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对孩子下手,更是罔顾人伦。”
衡弃春少见地抬眸看向他。
他的眼神仍然带着固有的怜悯,但不知是不是楼厌的错觉,他竟觉得此时的师尊还多了一丝同情。
他似乎感同身受。
衡弃春很轻地叹了口气,“起初你以为谭萋萋还活着,还在协助谭承义找寻,后来你偶然听到了谭承义与谭老父的对话,所以才得知了事情的真相,对吗?”
老仆并未否认,只是有些吃惊地看着衡弃春,“仙君是怎么知道的?”
衡弃春自然不会告诉他自己曾在幻境里亲历此事,只淡淡地讲述,“你知道真相后,第一反应是做什么?”
老仆噎了一下,“是……”
“是找到了溪娘。”衡弃春替他答,“是你暗中将溪娘接回府中,与她里应外合,试图替谭萋萋报仇。”
衡弃春闭上眼,眼前一幕幕得闪过幻境中的画面,“可惜虚生子以死咒封存了谭萋萋的魂魄,又带走了谭承义,以至溪娘连报仇都束手束脚。”
看去神情痛苦,而跪坐在一侧的溪娘却自始至终都在流眼泪,珍珠溅到地面上的声音不绝于耳。
衡弃春忽然叹了口气,抬眼一路向外看去,越过重重门幢,看向那条甬深的长巷。
他设身处地,恍惚间以为自己仍是溪娘,“所以她神智渐失,逐渐成了百姓口中的疯女人,将怨气附着到更夫身上,试图扭转时间,找回她的女儿。”
“气候异常,暑热频发,婴孩夜啼,人心惶惶。一家之祸,危及千万生灵。”衡弃春面露不忍,“你可知有多少人死在这场旱灾里?”
这句话不太像是在问老仆,老仆自然也答不出来。
楼厌同样没有出声,他怀里的貔貅幼崽不安地动了动,攀到楼厌的肩膀上,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懂的声音说出一个数字,“咻咻咻!”
上古神兽通灵晓命,知道人界的死伤并不稀奇,但楼厌听清它说的是什么,却整个人都震在了当场。
上一世的他唯恐天下不乱,率领无数妖魔屠戮仙界,死伤不计其数。
他从未觉得那些人无辜,连他的师尊一并算在其中,他甚至觉得那是罪有应得。
可这一次,他却由衷地感到一丝可惜。
沉默之际,衡弃春含着隐忍痛意的声音一并传来,“三千七百二十人,无数婴孩夜间惊啼,皆是因此事而起。”
眼看着他抬手掐诀,作势就要对溪娘下手,老仆终于忍不下去,“噗通”一声朝着衡弃春跪了下去。
“仙君。”他死死攥住衡弃春的袍尾,泥泞的汗渍染尽那片纱袍,“夫人只是救女心切,求您高抬贵手!”
祠堂寂寂,带着一丝秋冷的寒风穿堂而过。
衡弃春的白发尽数被风扬起,发丝刮擦在面颊上,将那片泛白的皮肉扯得微微泛红。
他的眼睛清透至极,细看时却发现里面藏着一抹凛冽的寒意。
楼厌第一次觉得,他有些不像神了。
“我非公府判官,断不了公理冤案。”衡弃春凝视着兀自哭泣的溪娘,声音平淡,“但十八界有肃清六界之责,溪娘我必须带走。”
“她已经疯了!”老仆难以扼制地扑上去,死死抓住衡弃春的袍尾,再抬眼时已经隐隐泛出泪光。
他哽咽着说:“这一切都是我的主意,求仙尊放过她……”
事态至此,衡弃春才终于眯起眼睛,不露痕迹地与楼厌对视了一眼。
楼厌同样警觉地挑了挑眉毛。
不对劲儿。
如果只是谭府用惯了的寻常奴仆,怎么会对自家夫人忠心到这个份儿上?
心中陡然生出一个大胆的猜测,楼厌两步挪到近前,拨开老仆的手将人拽了起来,审视问:“你与溪娘是什么关系?”
老仆满眼是泪,他连忙抖着手捂住脸,“求仙君将老仆带走,不要再问了……”
那阵悲恸的哭声在这间祠堂里“呜呜”响起,隔着谭王氏的尸体,隔着已经疯魔的溪娘,隔着以匡扶天下为己任的两个仙君,发出悲切的震荡。
溪娘终于动了动。
她循声看向老仆,眼角流尽了最后一滴眼泪,混着血迹的珍珠零零散散地坠到地上。
她不久前刚刚吸干了谭王氏的精气,身上遍布妖气,忽然挪动着膝行到老仆面前,抬头时露出了那双漂亮的杏眼。
楼厌警惕地凝起一道灵力,只等溪娘稍有动作,便可令她灰飞烟灭。
他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