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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檐角的铜铃被春风吹得轻响,却驱不散殿内若有似无的压抑——金公公那日带着威胁离去后,苏墨卿便成了宫中无形的“监视对象”。
  送来的膳食最是明显。前一日还是翡翠白玉汤、水晶肘子这类精致膳食,次日便换成了糙米饭配寡淡的青菜,连油星都少见;负责洒扫的宫人路过殿门时,脚步总放得极慢,眼神却偷偷往殿内瞟,像是要探听些什么;就连原本常来与桃儿说笑的小宫女,也骤然变得疏远,遇见时只匆匆行个礼,便低头快步走开。
  苏墨卿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却依旧每日清晨便起身,净手焚香后立在画案前。
  她调颜料时依旧细致,将石青、石绿按比例一点点兑入胶矾水;勾勒百鸟羽毛时依旧专注,连最细微的羽丝都要用狼毫笔尖细细晕染。
  只是无人知晓,她握着笔杆的指尖,总比往日更用力些,指节泛着淡淡的青白——她知道,温世昌与金公公是在用这种方式施压,逼她在凤凰的“眼睛”上妥协,画出他们想要的、带着谄媚依附的“忠心”,而非凤凰本该有的王者威仪。
  这日辰时,苏墨卿正对着凤凰眼部那片留白出神。
  案上的烛火已燃到尽头,烛泪凝结成蜿蜒的琥珀色,像是凝固的焦虑。
  她指尖捏着一支细毫笔,悬在绢本上方,却迟迟没有落下——她在构思,更在等待。
  忽然,殿外传来宫人清脆的通传:“贵妃娘娘驾到——”
  苏墨卿心中猛地一紧,连忙将笔搁在笔洗中,整理了一下素色襦裙的衣襟,快步走到殿门处,屈膝跪迎:“民女苏墨卿,恭迎贵妃娘娘圣安。”
  帘幕被轻轻掀开,贵妃身着一袭绛紫色绣兰草纹样的宫装,裙摆上用银线绣着细碎的云纹,行走间如踏云而来。比起初次见面时的雍容威严,今日的贵妃少了几分凌厉,多了几分闲适,鬓边只插着一支白玉簪,却更显清雅贵气。她没有让苏墨卿起身,而是径直走到画案前,目光落在《百鸟朝凤图》上,久久未发一言。
  殿内静得可怕,只听得见窗外春风拂过竹叶的沙沙声,以及烛花偶尔爆开的“噼啪”轻响。
  苏墨卿垂着头,能清晰地感觉到贵妃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片刻,又转回到画作上,那目光带着审视,更带着一种难以捉摸的考量,像是在权衡着什么。
  “起来吧。”良久,贵妃才缓缓开口,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这画你已画了近半月,为何凤凰的眼睛,至今仍是空白?”
  苏墨卿依言起身,依旧垂着眼帘,双手交叠置于身前,语气恭敬却坚定:“回娘娘,凤目乃整幅画作的神魂所系。民女深知此事关乎重大,若轻率下笔,画不出凤凰应有的雍容威仪,便是对娘娘的不敬。故而需静心凝神,反复揣摩,待寻得最恰当的神韵,方能落笔。”
  贵妃闻言,唇角似乎微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她伸出戴着玳瑁护甲的手指,轻轻拂过画面上那只孔雀的尾羽——那是苏墨卿前日刚用特殊青色绘完的部分,色泽温润,在光线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贵妃的指尖在羽纹上停顿片刻,忽然开口:“本宫听闻,近日宫里有人对你这幅画,颇有些议论。”
  苏墨卿的心猛地一跳,指尖微微蜷缩。她知道,关键时刻到了。金公公与温世昌的小动作,终究还是传到了贵妃耳中。
  她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声音依旧平稳:“民女愚钝,自入长春宫后,便一心扑在画作上,未曾留意宫外的议论。只知尽心竭力为娘娘作画,不敢有半分懈怠。”
  “哦?”贵妃忽然转过身,目光如实质般落在苏墨卿脸上,那双凤眸深邃如潭,仿佛能看穿人心,“那你可知,他们议论的是何事?”
  苏墨卿抬起头,迎上贵妃的目光。她的眼神清澈而坚定,没有丝毫闪躲:“民女不知具体议论内容。但民女知道,凤为百鸟之王,其德当配天地,其目当有乾坤。若凤目澄澈如镜,便能照见山河万象;若凤目坚定如磐,便能俯瞰众生百态。若是作画者心存杂念,笔下的凤目定然浑浊无神,那才是对娘娘、对皇家最大的不敬。”
  她这番话,既表明了自己“画随心动”的创作原则,又暗指那些试图干扰她作画的人“心存杂念”,一语双关,却又不卑不亢,挑不出半分错处。
  贵妃凝视着她,殿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桃儿站在一旁,紧张得手心全是汗,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贵妃忽然轻笑一声,那笑声清脆如银铃,瞬间打破了殿内的凝滞:“好一个‘澄澈如镜,坚定如磐’。苏墨卿,你倒是个有风骨的。”
  她复又转回身,看向画作,语气缓和了许多:“罢了,这点睛之笔,确实急不得。本宫便再给你三日时间,你且慢慢画,务必画出凤凰应有的神韵。”
  话音落,她顿了顿,似是无意地补充道:“你要好好画,莫要辜负了……你这身难得的画艺,也莫要辜负了远方故人的期盼。”说完,她意味深长地看了苏墨卿一眼,便扶着掌事嬷嬷的手,转身离去。
  直到贵妃的鸾驾消失在回廊尽头,苏墨卿才缓缓直起身,后背已被冷汗浸湿,贴身的襦裙黏在肌肤上,冰凉刺骨。贵妃最后那句话,像一道惊雷在她心头炸开——“远方故人的期盼”,贵妃分明是知道了沈如澜的存在!是沈如澜在暗中与贵妃有过接触,还是贵妃早已洞察了温世昌的谋划,故意给她传递信号?
  无数疑问在她脑海中盘旋,但她很快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无论贵妃的目的是什么,今日这番对话,至少为她挡开了金公公与温世昌的明枪,也让她获得了宝贵的、可以自由落笔的时间。
  她不敢耽搁,立刻回到画案前,重新净手。
  这次,她用的是温水,指尖在水中反复揉搓,仿佛要将所有的焦虑与不安都洗净。
  随后,她点燃三炷香,插在铜炉中,袅袅青烟升起,带着一股沉静的香气,让她纷乱的心渐渐安定。
  她从笔架上取下一支全新的细毫笔——这是她特意留着的、最纤细的狼毫,笔锋锐利,最适合勾勒精细的线条。
  接着,她打开一个小巧的瓷盒,里面装着她调配了三日的特殊墨汁:以松烟墨为底,加入少量金箔碎屑,再用陈年花露调和,墨色浓黑,却在光线下隐隐泛着细碎的金光,既显尊贵,又不失沉稳。
  笔尖轻轻蘸入墨汁,苏墨卿将笔悬在凤凰眼部的空白上方。
  她闭上眼睛,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父亲当年教她画画时,握着她的手说“画者,心印也,笔下之物,皆是心中所想”;沈如澜在扬州平山堂的银杏树下,笑着对她说“墨卿,你的画里有风骨,莫要轻易丢了”;还有方才贵妃那句“莫要辜负远方故人的期盼”……
  这些画面如潮水般涌来,化作一股坚定的力量,注入她的四肢百骸。
  下一刻,她猛地睁开眼,手腕沉稳落下,笔尖精准地点在凤凰左眼的位置——一点,定瞳孔;一勾,描眼廓;一挑,画眼尾!动作行云流水,没有半分滞涩,仿佛演练了千百遍。
  当笔尖最后离开绢本时,奇迹般的一幕仿佛出现了:那凤凰的左眼瞬间被赋予了生命!瞳孔深邃如夜,仿佛蕴含着无尽的智慧与力量;眼尾微微上挑,带着俯瞰众生的雍容;眼底那抹淡淡的金光,又添了几分悲悯,似能看透世间疾苦,却又不失王者的威严。
  那哪里是一只鸟的眼睛?分明是一位洞察世事、心怀天下的王者之眸!
  点睛一笔,神魂俱现!
  画成的那一刻,苏墨卿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她踉跄一步,伸手扶住画案边缘才稳住身形,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而殿外,不知何时飘起了淅淅沥沥的春雨,雨滴敲打在琉璃瓦上,发出“滴答滴答”的清脆声响,像是在为她这惊险又绝妙的一笔,奏响庆贺的序曲。
  桃儿早已看得呆住,此刻才反应过来,激动地说道:“苏姑娘,您画得真好!这凤凰的眼睛,像是活过来了一样!”
  苏墨卿看着画作,眼中泛起一丝泪光,却笑着摇了摇头:“还没完,还有右眼呢。”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扬州。
  沈府的廊下,沈如澜正凭栏而立。
  连绵的春雨将庭院中的青石板打湿,泛着温润的光泽,远处的柳树抽出新芽,绿意盎然,却驱不散她眉梢的愁绪。
  她手中捏着一封刚从京城传来的密信,信纸已被她反复看了好几遍,边角微微卷起。
  信中说,贵妃虽暂时庇护了苏墨卿,但金公公并未善罢甘休,暗中仍在监视,温世昌更是在宫外调动人手,似是在防备苏墨卿脱身——苏墨卿的处境,依旧如走在钢丝上,随时可能坠入深渊。
  “少爷,”沈福撑着一把油纸伞,快步从回廊尽头走来,脸上带着难得的喜色,“京中李公公那边递来消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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