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沈如澜转过身,眼中闪过一丝急切:“何事?”
“李公公说,金嬷嬷近日在宫中吃了挂落,被贵妃娘娘当着一众宫人的面申饬了几句,说她‘越俎代庖,插手不该管的事’,还罚了她三个月的月例。如今金嬷嬷在宫中气焰收敛了不少,连带着她手下的人,也不敢再随意走动了。”沈福笑着说道,“而且,据李公公透漏,这次揭发金嬷嬷的人,是她手下负责采买的小太监,而那小太监,早年曾受过李公公的恩惠。”
沈如澜闻言,紧绷的下颌线终于松弛了几分,眼中泛起一丝亮色。她前些日子让沈福以自己的名义给李公公送了厚礼——那礼并非金银,而是扬州特有的、用千年松脂制成的墨锭,以及一幅宋代名家的山水小品。李公公素来喜爱文玩字画,自然对这份礼物十分受用,如今看来,他果然愿意出手相助。
打压金嬷嬷,便是斩断温世昌在宫中最得力的爪牙。没有了金嬷嬷在宫内传递消息、制造事端,温世昌便成了“睁眼瞎”,再难轻易对苏墨卿下手。
“做得好。”沈如澜点点头,又问道,“张御史那边,可有动静?”
“张御史收到我们送去的温世昌贪墨盐税的罪证后,并未立刻弹劾,只是让人暗中查访了几日,想来是在收集更多证据。”沈福答道。
沈如澜沉吟片刻,目光望向京城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告诉我们在京的暗线,继续盯着温世昌的一举一动,尤其是他与宫外之人的往来。另外,将我们掌握的、关于温世昌与曹家余党勾结、贪墨宫款的证据,再整理一部分,派人送到张御史手中。”
她顿了顿,补充道:“送的时机要选好——就等苏墨卿的《百鸟朝凤图》完成,呈递到御前的那一日。温世昌此人,素来好大喜功,定会借着画作之事在皇上面前邀功。我们便在他最得意的时候,给他致命一击,让他永无翻身之日!”
沈福心中一凛,连忙应道:“老奴明白,这就去安排。”
春雨依旧淅淅沥沥地下着,沈如澜重新望向庭院。
雨雾中,那株老海棠的花苞已悄然绽放,粉嫩的花瓣沾着雨滴,透着顽强的生机。
她轻轻抬手,接住一滴落下的春雨,指尖冰凉,心中却燃起了希望——墨卿,再等等,很快,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而此刻的长春宫偏殿,苏墨卿已重新拿起笔,笔尖悬在凤凰的右眼上方。
春雨敲打窗棂的声音,像是在为她伴奏。
她深吸一口气,手腕落下,又是一笔绝妙的点睛之笔。
两只凤目相对,一只是洞察世事的沉稳,一只是睥睨天下的威严,共同赋予了这只凤凰不朽的神魂。
《百鸟朝凤图》,终于完成了。
第33章 凤鸣惊阙
《百鸟朝凤图》完成的消息,似一阵裹挟着桂花香的秋风似的,不过半个时辰便传遍了长春宫的朱墙回廊。
洒扫的宫婢捧着铜盆驻足私语,值夜的太监倚着廊柱交换眼神,连廊下笼中那只素来慵懒的孔雀,都似被这股热闹劲儿惊动,抖了抖尾屏上的金翠斑纹。
金公公闻讯赶来时,青缎长袍下摆扫过阶前落叶,留下几道急促的残影。他那张常年带着三分笑意的脸,此刻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原本还盘算着今日午后借“查验画材成色”为由,再对苏墨卿施压,逼她把凤凰的眼神改得谄媚些,却没成想这丫头竟如此利落,一夜之间便完成了点睛。
踏入偏殿的刹那,金公公的脚步猛地顿住。
八仙桌上铺展的画轴占去了大半桌面,淡青色的云纹从宣纸边缘漫开,百鸟或栖于梧桐枝桠,或掠于云霞之间,朱喙金爪、彩羽流光,每一笔都透着鲜活灵气。
可真正让他瞳孔骤缩的,是云层正中那只凤凰——墨色勾勒的羽翼边缘泛着暗金光泽,尾羽垂落如流霞倾泻,而那双点睛之笔,竟真如苏墨卿先前所言,澄澈如秋水,坚定似寒星,眼尾微微上挑的弧度里,藏着不容侵犯的威仪,半点没有他们想要的那种依附之态。
“好啊,苏姑娘好笔法。”金公公喉结滚动了两下,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却碍于贵妃三日前特意吩咐“不许扰了画师作画”的话,不敢当场发作。
他俯身假意打量画作,目光扫过凤凰眼部时,语气里的阴阳怪气几乎要溢出来,“只是这凤目瞧着太过锐利,怕是少了几分温婉福气,姑娘往后作画,还是得多揣摩揣摩宫里的规矩才是。”说罢,不等苏墨卿回应,便甩着袖子转身离去,袍角带起的风,吹得画轴边角轻轻颤动。
苏墨卿立在桌旁,望着金公公的背影轻轻蹙眉。她自然听出了话里的敲打,却只是伸手轻轻抚平画纸褶皱——这凤凰的眼神,既是凤鸟该有的气度,也是她心中不愿妥协的坚持,怎会轻易更改?
三日后,辰时。
长春宫正殿的鎏金铜炉里燃着上好的迦南香,烟气袅袅缠绕着殿顶的盘龙藻井,将四壁悬挂的缂丝花鸟图衬得愈发雅致。
宫人皆垂首侍立,腰间的双鱼佩随着呼吸轻轻晃动,连脚步声都压得极轻,只余下银壶倒茶时的细响。
贵妃身着石青色绣暗纹宫装,斜倚在铺着白狐裘的宝座上,腕间赤金嵌东珠的手镯随着指尖敲击扶手的动作,发出细碎的叮当声。
她两侧的梨花木座椅上,还坐着几位前来请安的嫔妃——东侧是穿着海棠红宫装的庆嫔,手里把玩着一串蜜蜡佛珠;西侧是刚晋封不久的容贵人,正低头用丝帕轻拭茶盏边缘,目光却时不时往殿门方向瞟去。
“传苏墨卿进殿。”贵妃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下了殿内若有若无的私语。
两名身着宝蓝缎袍的太监应声上前,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幅《百鸟朝凤图》步入殿中。
画轴被缓缓展开的瞬间,淡墨与重彩交织的气息扑面而来,殿内先是陷入一阵死寂,随即响起一片细微的抽气声。
庆嫔手中的佛珠猛地停住,容贵人更是直接放下茶盏,身子前倾了几分——梧桐枝上的百灵鸟似要振翅鸣叫,莲塘里的仙鹤正低头汲水,连云絮都带着流动的质感,而云中那只凤凰,竟似要从画中飞出一般,眼神透过宣纸,仿佛能直视人心,雍容里藏着洞悉世事的智慧,威仪中又含着悲悯众生的温和。
“这……这凤凰画得竟如此有神韵!”庆嫔忍不住轻声赞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绣花,“先前只听闻苏画师技艺不凡,今日一见,才知传言半点不虚。”
容贵人也跟着点头,目光落在凤凰羽翼上:“瞧瞧这羽毛的层次,从深褐到金红,过渡得这般自然,怕是宫里的供奉画师也未必能做到。”
贵妃凝视着画作,久久没有言语。她的指尖在扶手上轻轻敲击着,节奏忽快忽慢,无人能窥见她此刻的心思——她既欣赏这凤凰的气度,又暗自诧异苏墨卿一个民间画师,竟有如此胆量,敢在献给宫闱的画作里,画出这般不卑不亢的眼神。
“苏墨卿。”良久,贵妃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得听不出情绪,“你这凤凰的眼睛,画得与众不同。”
苏墨卿跪在殿中冰凉的青砖上,裙摆铺展开来,像一朵素雅的白莲。
她能感觉到殿内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指尖攥着裙摆的力道不自觉加重,声音却依旧镇定:“回娘娘,民女以为,凤乃百鸟之王,亦是天下祥瑞的象征,当以德被苍生、泽润万物。其目既当明察秋毫,辨是非曲直,亦当心怀天下,念黎民疾苦。民女愚见,唯有如此风骨的凤凰,方能匹配娘娘母仪天下的风范,不辱‘百鸟朝凤’之名。”
这番话说得恳切,既捧了贵妃,又守住了自己的创作初心。庆嫔忍不住朝苏墨卿投去赞许的目光,容贵人也轻轻颔首,觉得这画师不仅技艺好,嘴也伶俐。
就在这时,殿外忽然传来太监清亮的通传声:“皇上驾到——”
满殿之人皆是一惊,庆嫔和容贵人慌忙起身,与殿内宫人一同跪伏在地,连贵妃也从宝座上起身,整理了一下宫装裙摆,准备迎驾。
苏墨卿更是将头埋得更低,青砖的寒气透过衣料渗进来,让她忍不住打了个轻颤——她虽曾在扬州的画舫上远远见过皇上的仪仗,却从未想过会在这样的场合直面天颜。
皇上身着石青色常服,腰间系着明黄带子,上面挂着一块白玉双鱼佩,信步走入殿内。他脸上带着几分笑意,目光扫过跪伏的众人,声音温和:“都起来吧,朕听闻爱妃这里得了一幅妙画,今日得空,特来瞧瞧。”说罢,不等众人谢恩,他的目光便被殿中那幅展开的《百鸟朝凤图》吸引,脚步不由自主地走上前。
百鸟的灵动、色彩的富丽,都让皇上微微点头,可真正让他驻足的,还是那只凤凰的眼睛。
他俯身细观,眉头先是微蹙,随即缓缓舒展,眼中露出惊异之色:“这眼神……竟有几分太..宗皇帝《瑞应图》中凤瞳的神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