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送走了眉开眼笑,心满意足的亲娘,卫氏浑身无力瘫在椅子上不想动弹。
院子里的花树上落下来两只麻雀,圆滚滚的小身子在绿叶枝丫间跳跃,叽叽喳喳,热闹喧哗。可这份闹腾丝毫闯不进她如死水一潭的心口,泛不起一丝涟漪。
按理说她应该过得很好才对,村子里那么多姐姐妹妹,只有她嫁到了镇上。
不用像她们那样整日整夜杵在田里晒得没个人样,年节里碰了面,哪个不说她跟出嫁前一模一样,嫩得能掐出水来。
卫氏如众星捧月般在姐妹中出足了风头,个个艳羡、眼红,可人的命天注定,心里发酸也没办法,谁叫她命好呢?
然而卫氏并不快乐,她时常觉得身处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边缘,身不由己,上下沉浮。一不留神就会被卷入万丈深渊,永远没有出头之日。
她勤俭持家,孝顺公婆,扶持夫君养育小儿,她想做好每一件事,想讨好每一个人。
可似乎人人都对她不满意,婆婆看她不顺眼,如今连个面子情都懒得装了,爹娘又嫌她老实无用,帮衬不了家里。
卫氏不知道怎么办,不知道自己错在了哪里,做的越多错的越多,身心俱疲。
日头渐渐升高,院子里的地面被一寸寸照亮,亮光进一步阴影退一步,一进一退,步步逼近,直至整片泥巴地亮堂如新。
卫氏长叹一口气,打起精神准备晌午的饭食,也不知道两个小家伙在房间干什么,嫡亲表兄弟可得好好相处,日后可都是帮手。
她走到前院正要推开虚掩的房门,猛不丁一声尖锐的童音传了出来。
“我奶奶说了,你们李家的田亩、宅院、银钱将来都是我的,你爹的医术也是我卫家的。你以后就是个小乞丐婆,小野种,哈哈,穿得破破烂烂跪在地上,伸手向人讨饭吃。”
卫氏如遭雷击,从头到脚被一盆冷水浇得透心凉,伸出的手颤抖得如同筛糠。
透过房门的缝隙,她能清楚地看到儿子小小的身子倔强地背对着她站着,愤怒大喊:“你说谎,我爹爹教我看书写字、背医书,我才不要当乞丐婆,我要当大夫。”
最初两个小兄弟玩得好好的,骑竹马、捉迷藏……
四岁的卫满银到底是乡野之地长大的,外头跑惯了,在这巴掌大的地方施展不开,难免就有点不耐烦,吵闹着要回家。
比他大了一岁的官哥儿极有当主人的自觉,娘亲交代他好好陪表弟玩耍,他便使出浑身解数,绞尽脑汁想招儿。
看表弟玩腻了这些小把戏,又献宝似的掏出他压箱底的小宝贝。
九连环已是玩得炉火纯青,跟表弟演示了一遍如何解环和复原,卫满银好奇地接过,叮叮当当左右扒拉。
官哥儿松一口气,兀自拿了孔明锁在一旁拆解。这可是爹爹才给他买的小玩意,他还没摸透窍门,这几日正在兴头上,天天拿在手上琢磨。
九连环的玩法并不复杂,弄懂了步骤重复操作即可,却是需要极强的耐心。
卫满银哪里玩得来这个,三两下解不开便怒火冲天,手一扬摔到地上:“什么破烂玩意,叮铃哐当吵死人。”
眼一转又看上表哥手里的新家伙,表哥这样宝贝喜爱,一定比这个好玩。手一伸就要抢:“这是什么东西?我要玩这个,给我!”
卫满银是卫家小弟的头生子,家里最小的一个,因着跟卫老娘长得最像,也最得她的宠爱。
养成了个蛮狠、霸道的性子,在家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一不顺他的意就倒在地上撒泼打滚。
这要是个知晓规矩礼仪的人家,小小年纪这样泼皮无赖耍滑头,长大了还了得?
当长辈的少不得一顿巴掌拍上身,不把这个混账性子改好不算完。
卫老娘可倒好,只说自家小孙子活泼机灵胆气壮,竟然半点不觉得荒唐。
泼点怎么了,在外头不吃亏呀,再说了,他们卫家如今在村子里可不是什么谁都能踩一脚的小蚂蚁。
她的好大女婿可是镇上响当当的坐堂大夫,谁不给他们卫家两三分面子?
自家人不吃亏就成,至于打了人那也是白打。
官哥儿正在拆解的紧要关头,忙侧过身子避到一旁:“等一下,马上就好,等一下,很快的。”
卫满银才不管他说什么,扑上来就是一顿抢,官哥儿自然不肯相让。两个小家伙较着蛮劲争夺,不一时便缠绕、扭打在一起。
第179章
李官桂跟表弟为了抢孔明锁大打出手,他到底大了一岁占了上风,一番缠斗后把表弟掀翻在地。
卫满银气急败坏破口大骂:“这些东西以后都是我的,你现在不好好巴结我,还敢跟我抢东西,以后一口饭都不给你吃。”
官桂攥紧拳头不服气大喊:“你胡说八道,这些都是我爹爹的,不是你家的。”
卫满银得意洋洋笑道:“我奶奶说了,大姑最听她的话,她要什么给什么,大姑不敢不听话,不听话就把她打死。
你听大姑的,大姑要听我奶的话,所以你家的东西都是我的,现在先放在这里罢了。”
小家伙根本不懂自个的话是什么意思,可并不妨碍说出来气死表哥,反正这些都是他从奶奶跟爹说话时偷听到的。
官桂也听不明白,他只知道娘亲经常说要跟表哥、表弟好好相处,不能打架,他们是这世上最亲的表兄弟。
爹爹给他买了很多小玩意,起初他都好好地摆放在箱子里,可每隔一段时间就不见了。
娘亲说他已经玩腻了,正好送给表弟,是他这个做哥哥的大气。
可他明明还很喜欢,很舍不得,但是娘亲已经送人了,他也要不回来。
现在表弟说家里的东西都是他的,想到娘亲往日的做派,官桂只觉悲从中来,不知不觉红了眼眶。他不要当乞丐婆,吃不饱穿不暖,还要被人打,他会被人打死吗?
站在门后的卫氏如一尊冷冰冰的石像矗立在原地,从心底深处涌现的寒意遍布全身。
她抖着手想推门,不妨儿子猛然转过身冲出来,打开门看见立着的娘亲,愣了一下。
卫氏哆嗦地喊了一声:“官哥儿……”声音轻得仿若喃喃自语。
李官桂双眼通红,晶莹的泪珠含在眼眶里,漠然看了她一眼,头也不回地跑到他爹的书房。
“嘭”一声,大力关上房门落栓。
这一眼深深地刺痛了卫氏的心,她颤抖得更厉害,仿佛掉进了冰冷刺骨的深窟窿。
卫氏木然地转过身看着屋里,卫满银见到大姑瑟缩了一下,随后无所谓般自顾转过身去扒拉箱子。
他奶说了,大姑是家里最蠢笨的,他有什么好怕的,她还能打他不成?
卫氏是没有打他,直到此时此刻,她才悚然察觉自己的前半生就是一个笑话,一个天大的笑话。
……
李苏木下了值才走到家门口,一道小小的身影从大门里冲出来,扑到他的腿上抱得紧紧的。
“官哥儿知道爹爹要回来了,候在门口等爹爹吗?”李苏木笑着道,俯身抱起儿子放在胳膊上。
官桂不说话,两只手紧紧圈住他爹的脖子,脑袋扎进他的颈窝。
李苏木不以为意,抱了儿子进家门,结果小家伙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晚上吃饭、洗漱、睡觉都赖在他爹身上不肯下来。
不论他娘怎么软语哄求,官桂一概不理,一改往日彬彬有礼的小书生形象。
轻声细语哄睡了儿子,李苏木走到木呆呆坐在桌旁的媳妇身旁坐下:“今天岳母是不是过来了,家里可发生了什么事?”
卫氏似被惊醒般打了个寒颤,惊惶地瞥了他一眼,手足无措垂下头:“没……不是,我娘过来了一趟,家里没事。”
李苏木一哂:“岳母是不是又提了大侄子做我药童的事,逼迫你定要办成此事,但我又有言在先,另你左右为难。”
“没有,不是的……”无力的辩解显得那样苍白无力,卫氏也不知道能说什么。
“说来这事怪我。”李苏木莞尔道。
“这些年我一直忙于医馆的诸多杂事,家里家外显少顾及,不论是我爹娘还是岳父岳母那边,都是你在周旋、应对。
俗话说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你做的越多反而越不讨好,这都怪我,是我没做好为人子、为人婿的本分。”
“不是的,”卫氏紧紧捏着帕子,死死低着头,声音里带了一丝啜泣,“不是你的错,是我,是我做错了,从头到尾都错了。”
李苏木叹一口气,伸出手握了她的手腕,“你我夫妻一体,不用分什么你我,之前我一心想着怎么在镇上站稳脚跟,出人头地,怎么不堕我爷爷的声名,反而忽视了咱们这个小家,忽视了你。”
卫氏肩膀耸动,用帕子死死捂着嘴巴,哽咽难言。
“有很多事我没有说给你听,实在是太久远了,远得不知从何说起……那就从我爷爷说起吧,你知道我爷爷年轻的时候做过走方郎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