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所以她才如此不愿让林承烨进入江湖。
  林承烨不像林承桐那样洒脱,她的心思更加细腻深沉,也容易把一些人和事挂在心上,若要真的牵扯进去,又要让她如何走出来呢。
  连她也已经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两鬓斑白才不再执着于当年。
  林岱乔叹了口气,将林承烨扶起,紧紧地抱住已经比自己还要高的女儿,一下又一下地拍着她的脊背。同宗同源的内力顺着脉络流入身体,林承烨顿时觉得整个人都轻盈而温暖。
  “……再留三个月吧。”
  林承烨听到母亲的声音和着叹息,轻飘飘地丢下一声冬日的惊雷。
  “等过了年关,春天将至时你再走吧,我亲自送你去城外。”
  ……
  风卷残云,最后一片枯叶坠地时,刀光剑影,火箭雨将黑夜撕破,南齐与北燕的二十万兵戈铁马踏碎莱国边疆十八年的安宁。
  永靖廿年,犁洮州城破,白骨蔽野。
  林府竟无人能再见到春天将至的那一刻。
  第4章
  林承烨不知道自己究竟昏睡了多久。
  但这段日子颇为难熬,她既不能醒过来,亦不希望死去,只能自己与自己负隅顽抗,垂死挣扎。
  刚开始,意识始终蒙了一层厚厚的雾霭。从一开始那雾霭比城墙还要密不透风,她看不见也感受不到外界,唯独能听见细碎的声响,药锅煮开时滚滚沸腾,来来回回疾驰地脚步,有人在扼腕叹息说她还太年轻,或许还落了几场雨,有水砸在青石板的脆响。
  那个人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她,一直握着她的手腕儿输送内力。林承烨也贪恋那温暖,总是要紧紧攥住那人的手,但她慢慢发现若是握得太紧那人总会抽气,觉得那人大概是怕痛的,也就渐渐不再像要将人揉碎一般用力。
  那人在很吵闹时几乎不怎么说话,只是偶尔温声吩咐把煮的药拿来,又是说要抓什么新的药要什么银针金针,总归都是要给她用上,生怕阎王再要带人走。
  但等到一切寂静时,那人又变得絮絮叨叨起来,什么话都说,只不过无人应她。
  “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是我去晚了……”
  “我好像总是来晚……”
  “好像……只有十七岁?还是个孩子呢。”
  “也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
  也不知道在跟谁说话,林承烨想。但是看不出来这人倒是话挺多的。
  后来日子变得愈发熬人,那层蒙在意识上的雾霭终于被挣扎着要想起来的记忆磨成一层薄纱。眼前不再漆黑一片,林承烨已经能觉出日出日落,睑映出朦胧的红色又陷入一片漆黑,就这样周而复始。
  “盟主,林小姐什么时候会醒来……”
  “就快了。”
  “她睡了好久……”
  “让她休息休息吧。”
  那人长长地叹了口气,指尖划过她的额头,眼角,眉心,最后长久地停留在她眼下薄薄的皮肤。
  “若她想一直这样睡下去也好,但……她一定想要醒过来的。”
  是,她一定要醒过来的。
  好像还有什么没想起来,在那以后呢,那三个月里发生了什么,她是为什么死去的?她……
  林承烨蓦然间觉得头痛欲裂,但她不愿停止,拼命想要找到点什么,她的身躯轻轻颤动,口中吐出破碎的呻吟。
  “承烨!冷静些,冷静些,不要这么着急。”
  那人好像很……害怕。林承烨听着那人有些慌乱的语气竟有些于心不忍,她不再去死死抓住那人的手汲取温暖,反而轻轻地用指腹摩挲这那人的手腕儿,就当安抚。
  ……
  不知道过了多久,回忆苦痛的终是撕烂那层雾霭,在记忆如海啸一般灌入的那一刻,她终于剧烈地抽搐起来。
  那些记忆比死亡还要痛一万倍。
  南燕北齐,犁洮州,林府……
  林承烨猛地睁开了眼睛。
  先涌上的是挥之不去的血腥味,仿佛她依旧埋在那尸山血海里。但她分明知道那人将这个房间净打扰的一尘不染,只有淡淡的草木香在香炉中焚烧。此时不知道究竟是何时,但天并不算寒凉,窗外的梅花在漆黑的夜里也能看出开得正好。
  她已经不在塞北了。
  “不……”
  来不及等模糊的视线回笼,眼眶几乎不受控制地涌出温热的泪水。林承烨咬着牙拖起空虚的身躯从床榻上起身,但未曾想双腿如此无力,她竟一步未迈就已经重重地跌在地面。
  “唔……咳咳……”
  胸前包裹的白纱又渗出鲜血,鲜血从嘴角流出。林承烨难以置信地想要聚拢起内力,却绝望地发现五脏六腑中竟寻不到一丝流动的力量。
  经脉寸断,内海尽失。对于习武之人来说与废人无异。
  那她今后要如何,她要如何……讨回她们一家,乃至犁洮州的血海深仇。
  “哎哎哎,谁说你能下床的,我好不容易把你救回来。”
  一阵带着梅花香的风吹开门扉,林承烨还没来得及看清来者就一下被月白色的广袖绸衣包裹,那人的手臂扶住她的后背送入那股温柔的内力,一手穿过膝弯,将她整个人抱进怀里,小心翼翼地放回床上。
  那人刚在夜色中摘回的梅花枝洒落一地,衣服上还带着几片淡红色的残瓣。
  “你看,伤口又裂开了。”
  “塞北,塞北怎么样了……塞北,犁洮州……”
  林承烨顾不得胸口的疼痛,失魂落魄地拽住那人的衣领,从齿间挤出几个字,心却冷得发痛。
  那人沉默了一下,修长的手指滑进攥住林承烨的指缝,又轻轻将她的头靠在自己胸前。或许是这个姿势太有安全感,林承烨轻轻半阖上眼睛。
  许久,那人温平的声音带着怆然。
  “……永靖廿年十月末,南齐将军宓梵与北燕亲王拓跋年率北燕与南齐二十万大军进犯塞北,林将军与林承桐少帅带领六万卫莱军拼死抵抗,死守犁洮州城门三个月。
  林将军诛杀拓跋年,但重伤身死。林承桐后挂帅,林府二小姐林承烨任参军,又死死撑了两月。
  六万卫莱军与犁洮州县兵无一人后退,直到最后身死的一刻,我去时没有一人尸体完整,不忍再看。南齐与北燕虽破开城门但只能说是惨胜,十不存一,在犁洮州内大肆屠杀无辜百姓,全城死尽。此时莱国阳关的十万驻军终于赶到,将南齐北燕的残兵剿灭。
  莱帝追封林将军为平西侯,谥号壮缪,下旨为了她在塞北修建庙宇牌位,举国皆丧。”
  今夜的月光朦胧,林承烨早就在那一字一句的冰冷战报里内流满面,她双目赤红,什么也看不清,胸腔中愤怒几乎要冲垮她,太阳穴的青筋暴起,耳膜嗡鸣。
  什么狗屁平西侯!又是什么举国皆丧!那狗皇帝分明就是故意的!
  三月之久,母亲传给朝廷的密信声声泣血——六万卫莱军愿为国而死,但犁洮州百姓何其无辜,臣自幼与陛下相识,伴陛下左右,林家唯忠君报国四个字没齿难忘,断不会有谋逆之心。
  可那些密信全部石沉大海,她们等不来朝廷的支援的粮草军备,也等不来阳关的十万驻军。
  林承桐站在城外被万箭穿心,就那么站着直着,南齐战马踏着林家少帅的尸体而过。而她就站在犁洮州的城墙上,她分明看到林承桐仰面倒下时依旧睁圆了双眼,死不瞑目,仿佛在质问老天。
  父亲卫柳在她身边,看到一幕,毫不犹豫地挥剑自刎。而她只是麻木地等着,直到被南齐将军宓梵一枪捅进胸腔。
  “……这就是那朝廷给的结果了,我也在江湖与民间许多地方打听出来一些,大概都是这样的说法。
  等我赶到西北时,犁洮州血流成河,我在死人堆里不眠不休找了三天,才发现你还有一口气。
  你昏迷了将近一月,如今已过了年关,正二月初八。”
  “这算什么,这算什么……”
  林承烨终于低低地抽咽起来,肩膀一抖一抖。母亲许诺她去江湖闯荡仿佛还在昨日,可如今她居然已是无家可归,在朝廷那边成了一个死人,唯江湖一条路可走。
  “这里很安全,你可以……哭得大声些。”
  那人似乎是心疼她的眼睛,拼命揉去那些憋在眼眶中的泪痕,也许是那人的怀抱温暖。林承烨终是泪水决堤,嚎啕大哭。
  “母亲,哥哥,父亲……”
  林承烨记不清自己说了什么,她又哭又笑,直呼今圣上的名讳,咒骂他为什么如此对待林府的将士。又要笑母亲哥哥痴傻,但她自己亦不离开,卫莱军六万将士亦然,可偏偏犁洮州百姓最无辜。
  哭声渐渐小了下去,嘴中咬牙切齿的一字一句也变成囫囵不清的呢喃。林承烨也觉得鼻尖的梅花香愈发香甜醉人起来,不知不觉力竭晕睡了过去,只是手指还死死攥住那人的袖口。
  “攥这么紧做什么,我又不会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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