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世子归京,府里上下都得安排打点妥当,绝不能出半分差池。
  若他……果真带了那位异族女子回来,或许还需另行收拾一处院落,供他们起居吧?
  毕竟就算再心急,总不能回府当夜便同宿一室。
  思虑至此,宁鸾叫来管事,将诸项事宜一一吩咐下去,神色平静,再无多言。
  ……
  三日后。
  宁鸾独倚高楼,凭栏远眺。
  风吹起衣摆点缀的轻纱,带动腰带上的环佩叮当作响。
  脚下是喧嚣坊市,一眼望去,各色房屋排列整齐,逐渐延伸为天际模糊的墨点。再远处,京州城墙高高立起,将一切纷扰和战乱尽数阻隔于墙外。
  宁鸾向南面看去,墙外远处隐隐约约晃动着深红的旗帜尖儿,在黑压压的将士中格外出挑。
  那正是世子归来的队伍。
  宁鸾紧盯那若隐若现的旗帜,在楼顶沉默许久。
  “慎之已过京州大关,今日便能回府了吧?”她低声问着,心中却早有答案。
  高楼内,幕帘阴影中的侍女向前一步,面无表情回道:
  “是,主子,世子大约今日未时抵达京中。按照寻常惯例,归来的将领须先入宫面圣述职,之后方可归府。”
  宁鸾唇角掠过一丝自嘲,扭头看向隐在暗处的青霜。若世子府中有人在此,定会惊愕失色:
  原因无他,只因青霜的容貌身形,竟与府中侍女青露的如出一辙。两人像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有着同样精致的眉眼,玲珑有致的身段。
  而在众多相同中,唯一能区分她们的,是她们脸上迥然不同的神态。
  世子府的青露,乐观明媚,喜怒哀乐全放在脸上,像是藏不住半点心事。下人们有时畏惧宁鸾的威势,便千方百计与青露交好,试图暗自打探世子妃近日动向。
  殊不知,这本就是宁鸾有意纵容。
  而眼前的青霜却恰恰相反。
  人如其名,青霜面带寒霜,喜怒不形于色。单是站在那里,一眼对视,便能让人冻了眉毛,直叫面对她的人打一个寒颤。
  此刻,青霜站在幕帘后,漠然垂首,静静等待主子的调遣。
  “那随行之人……应当也一同回来了罢?”宁鸾望向楼外,一只朱红的鸟儿展翅,从楼顶滑翔而去。
  “是,主子。按传回的情报所述,去往南部征战的将士们都在今日归京。”
  “若有将军府的人递帖子来,你便告知来人,后日辰时,我于望春楼顶楼候时小将军。把小春台收拾出来,就在那会面吧。”宁鸾转身看向青霜,“此事你亲自去办。”
  “再将望春楼藏珍阁天字匣中,那把新入的赤色宝剑也一并备下。”
  “是。”
  青霜行礼领命,从不多问一字。见宁鸾再无吩咐,她便悄无声息退归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
  外面的风吹得更喧嚣了些。
  宁鸾双手扶住高楼漆红色的护栏,任耳边的鬓发抚上脸颊。再深深望了一眼城外舞动的旗帜,她长出一口气,利落转身离去。
  ……
  暮色渐沉,华灯初上。
  宁鸾端坐于前厅,静静等待。随手拿起案上的诗集小册,纸页发出轻微哗哗声,可往日里手不释卷,今日竟半句诗词也未能入眼。
  盖碗里的茶水凉了又热,也不知道续到第几遍水,终于听到门房外小厮高声通传:
  “世子回府!”
  宁鸾指尖一顿,扔下册子,起身迎上前去。
  程慎之踏着晚霞归来,身上玄铁铠甲未卸,绚丽的日光在铁甲上反射出冷冽的寒芒。他单手抱着铁盔,另一只手已迫不及待伸出,将怔愣的宁鸾揽入怀中。
  低头埋过宁鸾颈窝,程慎之收紧手臂,铁甲冰凉得硌人。他沙哑着嗓音,过了好一阵,才委屈巴巴地挤出一句话。
  “……我好想你。”
  第4章 小别新婚 宁鸾纵然脾气娇蛮,不愿嫁他……
  猝不及防,宁鸾跌入一个结实坚硬的怀抱。
  抬手是战甲冰凉的触感,耳旁是温热急促的喘息,激得颈后的肌肤泛起隐约的红晕。
  宁鸾僵在原地。两人虽是夫妻,但成婚数年,实质上还几乎未有过这般亲密的接触。
  她下意识想推开程慎之,可目光越过他的肩头,却看见内院中站满了仆从。管家领着府中一众丫鬟小厮,正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们,眉眼间尽是欣慰。一旁的青露更是喜形于色,笑意几乎都要溢出脸来。
  宁鸾思绪一动,顿时了然。征战三年回来,程慎之果真是长进了!连做戏都要做得如此周全!
  将士离家数载,若家中真有牵挂之人,归来第一件事,必定想与心心念念的人紧紧相拥的。
  此时程慎之真正的家人远在南部,而他们的婚姻尽管名存实亡,但在旁人眼中,他们就是小别胜新婚的恩爱夫妻。
  当年,两人完婚回门时,宁鸾在相府门前玩心大起,下轿后顺势挽住了程慎之的手臂。
  程慎之瞬间僵在原地,直挺挺地站着,硬得像块千年老木头,一步也迈不动。
  历练几年,果然不同往日,连这样的细节,都考虑得如此周全了。
  宁鸾啧啧称奇,整个人仍被程慎之紧箍在臂弯里,一时间动弹不得。
  她垂眸静待这个拥抱结束,可呼吸交错间,她竟听见程慎之心跳如擂鼓,一声一声,震得她耳膜发颤。
  而另一边的程慎之,心底早已是热浪翻涌。
  在边关驿站的无数个夜晚,他曾千万次设想,若是一朝有幸,能带着赫赫战功重回世子府,那该是怎样的光景。
  而梦里的凯旋一朝成真,他匆匆向皇上禀明战况,策马紧赶慢赶回到府中时,心中反而忐忑难安。
  直至那道朝思暮想的身影从门内走出,真切出现在眼前,程慎之再顾不得礼数是否唐突,当即上前,忍不住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当初临危受命奔赴前线,皇帝对他本就不抱几分期望,态度间甚至觉得,他即使战死沙场也无妨,朝中有的是可派遣送死的兵将。
  边境战争接连爆发,前线本就凶险异常。几次恶战中,敌军钢刀几乎贴耳擦过,刀尖划过头盔,竟削断了他额前散发。
  战后在营帐里,程慎之摩挲手心薄茧,心知这样下去,或许终将如皇帝所说,马革裹尸,沉寂永眠在战场角落里。他心底不安,随行的战士们更是日夜惶恐。众人皆不知今日入睡,明日是否能安然醒来。
  三年,九百多个日夜。
  每当他仰望边关星空,总在那漫天繁星间,看见一双魂牵梦萦的、灿若星辰的眼。
  她是他心中不曾存于世的金色蝴蝶,是如浩瀚星河般遥远的幻梦。
  至此,程慎之下定决心,他必须成为他们的主心骨,在这生死场上挣得一线生机。
  ……哪怕是为了再见她一面,哪怕是为了那句她送别时的话语,不要一语成谶。
  虽然他昔日仓促说出的言语,早已伤透了她的心。他的金色蝴蝶,仅施舍了他一点微光磷粉,便被他亲手催赶,翩然远去了。
  但是此时,隔着冰凉的盔甲,程慎之的胸口似乎都能感受到一阵柔软余温。
  他恨不得这一刻得以永恒。
  “你……有点闷,你能不能先松开我?”见程慎之还暗自沉浸在思索当中,宁鸾推了推面前冰冷的胸甲。
  程慎之如梦初醒。
  他如触碰到炭火般急忙松开宁鸾,掩饰尴尬地环顾四周,下意识道:“抱歉。我回来了,你……大家都快进去吧,就快起风了。”
  众人恭敬应声,管家王叔神情犹豫,抬手引他们步入饭厅。
  程慎之还未从状态中脱离出来,怔愣着向府中走了两步,忽觉不妥。他揉了揉散乱的头发,回身走了几步,侧身想宁鸾介绍道:
  “阿鸾,这是白挽。”
  随着他的指引,宁鸾向外望去。
  世子府大门边,除了程慎之威风凛凛的战马,还静立着一顶精巧纱轿。纱轿旁立着位女子,脸上挂着盈盈笑意,气质正是他喜爱的大方温婉。
  只见女子身着藕荷色齐胸襦裙,笼着一件月白色的纱质外衫。盘得齐整的髻上插着几支成色极佳的玛瑙镶银簪,正是官家女子时兴的打扮。
  与京州女子不同的是,她脸庞中隐约含着几分异域风情,脖子上戴着个松石穿花银项圈,腕间缀满银饰。可那通身气度却不并似传言中的边陲女子,反倒更像是京州娇养捧着的贵族小姐。
  程慎之轻咳一声,向宁鸾介绍道:
  “当日我在战场上中了异族埋伏,虽骑马躲入松林,可仍是中了一箭。”程慎之下意识按住左腹,“失血过多,在那林子里失了意识。”
  他喉结滚动,似是在艰难回忆,顿了片刻后又道:
  “还好有林中的猎户遇到我,将我带到他家中疗伤,救下我一条命。我答应猎户,带他的女儿白挽来京州好好照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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