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白挽,这就是我常向你提起的阿鸾。”程慎之引白挽走进府门,直至宁鸾面前,举止中皆是介绍救命恩人的坦荡。
  宁鸾心中顾虑稍减,她早从青露处得知白挽之事,此刻并不惊讶,只觉战场中凶险异常。
  程慎之留意着宁鸾神情,见她面色缓和,自己也稍稍放松。
  “白挽见过姐姐。”那白挽怯生生地行了个礼,嗓音清甜,像是被蜜水润过。
  “慎之征战,条件艰苦,白姑娘必然也是一路舟车劳顿,夜难安寝。”宁鸾眼里带笑,“不如大家先进去用膳吧,也好略解路途困乏。”
  ……
  众人在厅中坐罢。
  程慎之坐在桌前,心不在焉。他双手无意识地握紧,神思仍停留在方才那个短暂的拥抱里,怀念着那一抹转瞬即逝的温热。
  宁鸾正轻声吩咐管家布菜,抬眼瞥见程慎之神色倦怠,只当他连日赶路、又即刻面圣,身心俱疲,便也不多打扰,转而温和地向白挽开口:
  “不知白姑娘今年多大了?日后可有什么打算?”
  听见宁鸾问话,白挽并未立刻回答。她略带羞怯地抬眼,悄悄望了程慎之一眼。见他正低头摩挲着酒杯并未看向自己,这才转向宁鸾,轻声细语地答道:
  “妹妹今年刚满十五。”
  她稍作停顿,声音更柔了几分:
  “曾听人说,当年皇上亲自为姐姐与世子指婚时,姐姐也是十五岁。妹妹不敢奢求其他,只望能如姐姐一般,觅得一位良人,最后……在京中能有一处安身立命之所。”
  虽南部边境民风开放洒脱,但婚姻大事终究是父母之命,未出阁的姑娘当面说出这般话,终究显得有些越矩。
  宁鸾二人成婚几年有余,即便两人关系疏淡,在外人眼中却仍被传为一段佳话。
  宁鸾心下对她的心思了然几分,此刻也不点破,只温言道:“白姑娘不必担心,慎之一向重诺,对救命恩人更是看重。他既答应照拂你,自然会为你留心一桩好姻缘,让你在京中安稳立足。”
  不等白挽再说什么,宁鸾瞥见程慎之放下筷子,便顺势询问道:
  “我命人在府中收拾了东侧殿,暂时安排白姑娘在那居住,慎之觉得如何?”
  程慎之只觉得府中诸事井井有条,并无意见,于是白挽的去处便这样定了下来。
  ……
  夜晚,程慎之与宁鸾同进卧房,随行小厮贴心地将房门合上。
  宁鸾侧耳听着门外脚步声渐远,便熟练地走向酸梨枝木橱,从中抱出早已备好的薄被,转身走向宽大的雕花寝床。
  她将两床被子平整铺开,酸枝梨的雕花木床足够宽敞,即便并列两床被褥也绰绰有余。
  程慎之抱手站在一旁,目光随着她的动作渐渐沉黯,却始终沉默地不发一言。
  一阵翻箱倒柜后,宁鸾又从床底暗格中取出一匹淡红色的细长锦缎。她利落地将锦缎绕过床栏头尾,三两下便系得结实。一道红绸横贯中央,将整张床泾渭分明地分隔开成两半。
  窗外夜风徘徊,屋内烛火微跳。
  一别多年,程慎之只觉得恍如隔世。这“小别重逢”之夜,竟与他们新婚时分别无二致。
  程慎之盯着如豆跳动的烛光,思绪下意识飘向四年前的那日。
  接到指婚圣旨的那日,是个毒辣的艳阳天。
  自说了那狠心的话后,程慎之已经很久未在宫里见过宁鸾了。
  这么说,似乎也不确切。每逢宫宴或公主贵女们在御花园的聚会,总能看到她活泼飞扬的身影。
  作为自幼养在太后身边的世子,程慎之在宫中本就身份特殊。他既不同于分宫别居的皇子,也不同于轮值驻守的官员侍卫。他常年穿行于深宫,嫔妃们视他如半子,并不多加约束。
  所以每当有宫宴或聚会,程慎之总会在抽出时间,寻一处僻静角落,默默遥望那只金色蝴蝶。
  她换了一支新金钗,她及笄后开始绾发,她仍喜欢在发间点缀些别致饰物,她与太子说笑时眉眼生辉……
  可惜如他所想,那般明媚鲜活的时光,终究是短暂的。
  那日,宣旨的王公公明晃晃地告诉他,皇恩浩荡,圣上为他择了一门好亲事。
  身为世子,程慎之早知婚事不过是权谋的筹码。他跪下麻木接旨,只听王公公朗声诵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闻安南王世子程慎之,天资英睿,德才兼备……丞相府嫡长女宁鸾,温婉贤淑,才情出众……今特赐婚于汝二人,择黄道吉日完婚,望同心同德,举案齐眉。钦此!”1
  程慎之几乎呆愣在原地,几乎是下意识抬手接过圣旨,心底早已炸成火花。
  宁鸾,竟会是宁鸾!?
  他浑浑噩噩送走了传旨公公,神情呆滞,一时不敢相信,魂牵梦萦的金色蝴蝶,就这样飞到了他的身边。
  一拧大腿,多年的习惯让程慎之强迫自己冷静。
  皇帝此番指婚,明面上是体恤安南王,重视朝臣,实则暗藏机锋。
  若宁丞相生出异心,安南王这层姻亲关系便是现成的通敌罪证。若安南王有异动,其世子既娶了朝廷重臣之女,心向朝廷,未必不能“留子去父”,另立傀儡。
  只是不知道,一同落进这宫中深潭的,为何是一向颇受皇恩宠爱的宁鸾。
  思及此,程慎之卷起圣旨,长叹出一口气。
  无论背后如何算计,这场赐婚终究是他私心所盼。宁鸾纵然脾气娇蛮,不愿嫁他,总不能违抗圣旨吧?
  程慎之第一次如此真心实意地感谢上苍,发自内心地觉得皇恩浩荡。
  光阴过得飞快,二人婚事如期而至。
  可纵是程慎之早有预料,也万万没想到,新婚之夜,宁鸾会给他这样一场“惊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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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圣旨是我参考古代圣旨瞎编的!!切勿考究哦~
  第5章 如此姻缘 你我二人,今日新婚,新婚当……
  新婚那日,红绸蜿蜒,十里红妆。
  这场婚事办得极尽隆重,皇帝亲自指婚,礼部倾力操持,就连大婚的场所,也特意定在了专属于皇子婚仪的慈康宫。
  安南王早已抵京,正与神色复杂的宁丞相并肩而立,共同见证了这场出乎所有人意料的赐婚。
  宁鸾头顶鎏金凤冠,喜帕以金线密密绣出云凤纹样,耳旁传来环佩相碰的声音,她被无数视线与规矩牵引着,接过那截红绸,完成这场举国瞩目的礼仪。
  “礼成!”礼官高声唱道。
  按照礼部安排,新婚卧房便设在御赐的世子府主室,程慎之也依照礼仪,在世子府正厅设宴待客。
  直至天色沉黯,忙碌的宫人尽数退去,白日的喧嚣终于归于深沉的寂静。待窗外只剩一方墨色的天,身穿大红喜服的程慎之送走最后一位宾客,强作镇定,走向房门紧闭的婚房。
  他没有安排喜娘随侍,亲手端了合卺酒,推门而入。
  宁鸾端坐在婚床边缘,喜帕低垂,金线在烛光下泛着细碎的光点。朦胧红雾中,帕下人的面容与神情都被遮掩得迷糊不清。
  程慎之合上房门,将合卺酒置于桌上,默然坐到桌前。
  “阿鸾,”他缓缓斟酒,龙凤描金的烛火在渐满的酒液中画上一个满月。“我们似乎已经……许久未曾说过话了。”
  宁鸾抬手按住胸口,语气平稳:“若非皇上亲自赐婚,世子殿下大约也不想见我吧。”
  程慎之摇头苦笑,并未回答,只望向蒙着喜帕的宁鸾:“那你呢?你愿意见到我吗?”
  没有等到回音,他举杯一口饮尽杯中酒,起身烦躁地踱了几步,最终停在宁鸾身前,再次谨慎开口:“你……当真愿意成为这个世子妃吗?”
  当真愿意……成为我的妻子吗?
  宁鸾感到他停在自己身前,顿时隔着一层红色喜帕抬头看去。烛光影影绰绰,勾勒出男子高大挺拔的身形。
  良久的沉默后,宁鸾忽地自己抬手掀开喜帕,露出下面一张明艳的容颜。
  程慎之只觉眼前一晃,眼前人面若芙蓉,眉似远黛,在烛光地晕染下肤若凝脂。金鸾衔珠的赤红流苏垂在她的额前,轻缓抚过眉心贴着的金色花钿。
  宁鸾一身大红的嫁衣,衬得整个人熠熠生辉,如同九天之上的金凤,下一刻就要涅槃而去。
  程慎之一时竟看怔住了。
  然而宁鸾虽身着新嫁娘的装扮,神情里却没有半分娇羞喜悦。她抬眸瞥到程慎之身后那空掉的合卺酒杯,脸上牵起一个自嘲的笑。
  “与你成婚,我自是不愿。”
  随手将手中的大红喜帕扔到床榻上,宁鸾起身解开身上华重繁复的礼服外袍。在程慎之的注视下,她径自绕过床边,走到方才程慎之落座的位置坐下。
  龙凤双烛在桌前随风跃动,室内却是寂静无声。
  “程慎之,自你上次对我坦言,我便知你我并非佳偶天成。”宁鸾低头把玩着空了的银杯,过了半晌才缓缓开口,“我生性热闹,不似寻常闺秀那般懂事得体,与你心仪的模样……没有丝毫相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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