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齐娘子言重了。一盏血燕罢了,您是相府的贵客,若需要,明儿我让人再送些来便是。”
  贵客。
  客。
  齐蓝觉得明妩这是在讽刺她。讽刺她即便是进了相府,也无名无份。甚至连个妾室都不是。
  她脸上的温婉笑容顿时僵住,但不过一瞬,又恢复如常。只是眼底冷意更深了。
  “夫人不愧是商贾出身,果然……出手阔绰。”
  语气里的轻蔑与讥讽,浓得几乎要溢出来。
  明妩却恍若未闻,眉眼弯弯,笑得一派天真欢喜。
  “齐娘子谬赞了,我明家确实是颇有些家财。”
  齐蓝胸口一窒,几乎要呕得吐血。
  这商户女是真傻还是装傻?听不出自己是在讽刺她身份低微,配不上陆渊吗?果真是下等蠢货!
  齐蓝决定不再兜圈子。
  “夫人,”齐蓝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悲悯,“有些东西,强求不得。渊郎他……心中装着的过往与人,太重,太沉。”
  “不属于你的位置,坐得越久,只会伤得越深。”
  眼见明妩脸色蓦地惨白,齐蓝唇角愉悦地勾起。
  “外厅那幅红梅图,夫人想必瞧见了吧?”
  “傲雪凌霜本是风骨,可若硬要将其移入暖室,强求它反季而开……终究是违逆天时,自损根基。”
  她意味深长地顿了顿,目光如钩,紧紧锁在明妩脸上。
  “夫人冰雪聪明,想必,明白我的意思。”
  字字句句,如一根根淬了毒的利箭,狠狠扎进明妩的心口。
  原来在陆渊眼里,在齐蓝眼里,她明妩连同她那卑微的爱慕与努力,都不过是一场场不合时宜,惹人发笑的自作多情。
  心里仅存的那根支柱,坍塌了。
  锥心刺骨的剧痛排山倒海般袭来,眼泪不受控制地翻涌而出,又被她生生吞了回去。
  眼前闪过,那日书房里,她软语央求他将那红梅图给她时,他那张不为所动的冷峻面容……
  明妩猛地闭上眼,纤长的睫毛剧烈颤抖。
  须臾,她缓缓睁开眼,眼底是一片近乎死寂的清明。
  “齐娘子不愧是临安第一才女,只是我天生愚钝,听不大懂呢。不过,说到反季而开……”
  明妩浅浅笑了笑。
  “方才进来时,倒瞧见那泉水处供着一碗蓝睡莲,开得正好。可见齐娘子这话,似乎,不太准呢。”
  齐蓝脸上的假面终于彻底破裂,脸色倏地阴沉下来。
  “我与渊郎的过往,夫人或许所知不多。”
  明妩迎着她的目光,直截了当。
  “是不清楚。所以,齐娘子是要给我讲个故事么?那日在戏楼里,没听完。齐娘子来讲,定比那戏楼上演的,要好。”
  她甚至微微侧耳,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齐蓝脸色红了又青,青了又红,像打翻了调色盘,精彩极了。
  握住轮椅扶手的手指,因为太过用力而骨节突起,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再不见半分娴静温婉。
  片刻的死寂后,齐蓝忽然低低笑出声。那笑声冰冷刺骨,再无半分掩饰。
  “夫人,自欺欺人,可不是聪明人的做法。”
  明妩不想再与她打这令人心力交瘁的机锋。
  “齐娘子好生歇息,告辞。”
  话音未落,她已毫不犹豫地转身,步履坚定地向外走去。
  “夫人,好自为之。”
  齐蓝幽冷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叹息。
  踏出阑院的门槛。
  明妩一直挺得笔直的脊梁,仿佛瞬间被抽去了所有筋骨,整个人都垮塌下来。脚下不知绊到什么凸起,一个踉跄,险些栽倒。
  春楠慌忙上前扶住她,触手一片冰凉。
  “夫人,您怎么了?她……她到底对您做了什么?!”
  明妩说不出话,只是死死抓住春楠的手臂,如同溺水之人抓住唯一的浮木。
  她大口喘息着,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却丝毫无法缓解那灭顶的窒息与撕裂般的剧痛。
  刺目的阳光毫无遮拦地泼洒下来。
  明妩下意识地抬手挡在眼前。
  光线穿过指缝,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影,却丝毫照不进那双空洞的眼底。
  “没事,春楠。”
  她挺了挺几乎要被压垮的脊背,唇角艰难地向上扯了扯,勾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声音轻飘得如同梦呓。
  “我们……回去。”
  -
  回到离院,明妩挥手让春楠退下,独自坐在梳妆台前。
  昏黄的铜镜映出一张惨白失神的脸,恍惚间竟与齐蓝那张温婉又暗藏锋芒的面容重叠起来。
  她猛地闭眼,指甲再次深深掐入掌心,却再也压不住心头翻涌的酸涩与钝痛。
  春楠仓皇的脚步声打破寂静:"夫人,阑院出事了!"
  明妩指尖猛地一颤,手中的胭脂盒"咚"地一声砸落在暗色地毯上,殷红的胭脂膏体洴溅开来。
  碎成一片刺目惊心的红。
  "何事?"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飘忽得像窗外不知何时悄然落下的冷雨。
  定了定神,她再次问:“出了何事?”
  "齐蓝姑娘突发恶疾,太医院的人都惊动了。相爷……相爷方才策马回府,连朝服都未换下,就直奔阑院去了。"
  春楠绞着帕子,脸上满是惊惧懊恼。
  "偏生是今日,偏生是我们去过之后。夫人,她会不会是……"
  春楠怀疑,齐蓝定是故意陷害。不然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
  铜镜里映出明妩骤然褪尽血色的唇。
  她伸手想扶住妆台稳住身形,却碰倒了手边的螺子黛,深黑的粉末在素白绢帕上拖出一道蜿蜒扭曲的墨痕。
  如同不详的预兆。
  院外忽起一阵压抑的骚动,和脚步声。
  抬头望去。
  陆渊撑着伞,踏着风雨大步从院外进来。
  玄色大氅被风吹得猎猎翻飞。檐下摇曳的风灯将他高大的身影拉得修长,投在茜纱窗上的剪影。
  锋利得像一柄骤然出鞘,寒气逼人的利剑。
  他身后,厚重的云层沉沉压下,仿佛随时要坠落下来。
  伞面轻抬,隔着被雨水模糊的窗棂,他与明妩四目相对。
  雨越下越大,密集的雨帘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巨网,几乎遮蔽了视线。
  远处的亭台楼阁在雨幕中扭曲变形若,飞檐上的金铃被狂风卷得叮咚作响,那细微的声响却尽数被滂沱的雨声无情吞没。
  陆渊收回视线,身影消失在门口转角。很快,沉重的脚步声踏入屋内,带着一身凛冽寒气与湿意。
  他抬手,随意拂了拂袖袍上沾染的雨水。
  "你今日去了阑院?"
  他声音比这初春的冷雨更冷,比腊月的寒霜更冽,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
  扎进明妩的骨血里。
  明妩坐在梳妆台前,没有回头,只是透过铜镜看着他步步逼近的身影。玄色衣袍裹挟着室外的风雨气息。
  那双眼更是深不见底,如万年不化的寒潭,一丝光亮也透不进去。就那么沉沉地压过来,让她喘不过气。
  明妩被他这样盯着,指尖不自觉地蜷进掌心。
  屋里炭火烧得正旺。
  明妩却觉得一股刺骨的寒意从后背迅速爬升,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连带着周遭的温度都低了几分。
  他分明什么都没说,可那视线里的压迫感却如有实质,沉甸甸地压在她肩上,让她动弹不得。
  "相爷是来问罪的?"
  镜中,陆渊修长的手指动了动,拇指上那枚墨玉扳指在烛火下泛着幽冷的光。
  “你自己说。”
  他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却比任何质问还要令人心寒。
  明妩猛地转过身。
  鬓边垂下的珍珠步摇因动作过猛,“啪”地一声撞在坚硬的梳妆台角上,碎玉般的声响里,她清晰地看到了他眼中那毫不掩饰,赤裸裸的怀疑。
  明妩耳朵里嗡地一声,觉得全身仿佛微尘似地涣散了。
  她死死挺直着背脊,用尽全身力量将喉间再次翻涌上来的腥甜狠狠压下去。
  “我没有。”
  三个字,很轻,很轻,却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第12章
  陆渊眸色几不可察地动了动,他静静看着她,目光锐利得仿佛要将她的灵魂都洞穿。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流逝,每一息都像是钝刀子割肉,缓慢地凌迟着明妩残存的最后一丝希望。
  他不信她。
  即便她说了“没有”,即便她将自己的心剖开,鲜血淋漓地捧到他面前,他眼中也寻不到半分信任。
  有的只有怀疑。
  明妩忽然笑了。
  那笑意极浅,未达眼底,只牵动了一下苍白的唇角。她挺直着背脊,用尽全身的力气,支撑着最后一点尊严,迎上他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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