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这么多年了,长子的逝去,就像是被人生生剜去了心肝,留下的那个空洞,任凭多少岁月都无法填满。
  她时常会想,若是她的晗儿还在。
  这府中定然是另一番光景。
  他绝不会像渊儿这般,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冷硬,行事独断专行,连一句软话都不肯与她这个母亲说。
  晗儿会承欢膝下,会细心体察她的情绪,会将她的话放在心上……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母子相对,竟如谈判般剑拔弩张。
  思绪及此,那蚀骨的痛楚里,便不由得滋生出一丝难以言喻的怨怼。
  为何活下来的是这个与她不甚亲近,甚至隐隐带着隔阂的次子,而不是她倾注了全部心血与期望的长子?
  老夫人意识到自己情绪不对,立马收敛住。
  她不能让陆渊看出她心里的想法,不然他们这仅剩的一点母子情分,就真的没有了。
  可她也不是一个能忍耐的,便将怒火转到无辜的明妩身上。
  “是不是明氏又在闹?我就说那明氏看着乖巧,实则……”
  “母亲!”
  陆渊声音骤然转厉,截断了老夫人的话。
  “此乃我的决定,与阿妩无关。还有,我不希望再从任何人口中,听到对她的诋毁。”
  老夫人气得脸色发青,这个逆子是什么意思?是在威胁她吗?
  “母亲一心要我娶齐蓝,可曾有一刻想过,兄长在天之灵,是否愿意看到他未过门的妻子,嫁给自己的弟弟?”
  “又让天下人如何看我陆家?是赞我们情深义重,还是笑我们兄终弟及,罔顾人伦?”
  “啪!”
  老夫人将手中的佛珠狠狠拍在案几上,力道骇人。
  串联的丝线瞬间崩断,珠子猛地迸射开来,噼里啪啦飞溅了一地。
  “你哥哥他是为了你才……这是你欠他的。”
  陆渊眼眸冷下来,唇边勾起一抹诡异的笑。
  “母亲是想让我把命还给兄长么?可惜了,便是我死了,兄长也回不来了呢。”
  老夫人脸色煞白,浑身剧烈颤抖,指着陆渊,目眦欲裂。
  “你……你个逆子!滚!你给我滚出去!”
  -
  陆渊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梅院。
  他没有回书房,也没有去任何能被找到的地方,而是屏退左右,独自走进了东院最深处那间从不点灯的暗室。
  “咔哒。”
  沉重的木门在他身后合拢,将外界所有的光线与声响彻底隔绝。
  他背靠着门板,身体缓缓滑落,无力地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
  唯有在这里,在这无人能窥见的绝对黑暗里。
  他才敢松开那根紧绷的弦,允许自己被铺天盖地的情绪淹没。
  他知道母亲恨他。
  恨他活着,而兄长却死了。
  即便他如今权倾朝野,贵为丞相,在母亲心里,他永远是那个阴郁不祥的次子,不及兄长陆晗万分之一。
  是啊,兄长。
  是真正光风霁月的君子。
  是父母的骄傲,是家族的希望,走到哪里,都能轻易吸引人的目光。
  而他陆渊呢?
  自小便沉默寡言,旁人说他“心思深沉,难以亲近”,连父母看他时,眼神里也总带着一层若有似无的隔膜。
  若兄长是那悬于中天的明月,清辉遍洒,人人仰慕。
  那他,便是蜷缩在阴沟里的鼠,见不得光,惹人生厌。
  他曾经那样羡慕,甚至近乎虔诚地模仿着兄长的一举一动,渴望能分得一丝温暖。
  心底深处,又无法自控地滋生着阴暗的妒恨。
  年幼的他不明白。
  为何所有的关爱,所有的期许,都是兄长的。
  为何无论他多么努力,都换不来父亲一个赞许的眼神,母亲一句温柔的叮咛。
  兄长待他极好。
  那份好,很纯粹,也很温暖,不因他的阴郁寡言而有半分改变,反而处处维护,时时关照。
  正是这份好,让他显得那般卑劣不堪。
  命运的转折,发生在他八岁那年。
  父亲从江南带回一个绝色的瘦马,宠得无法无天。
  那女子有了身孕后,野心膨胀,竟觊觎世子之位。兄长陆晗地位稳固,她无从下手,便将毒计瞄向了他这个无足轻重的次子。
  恰逢父亲身体不适,她便进言,说他命格带煞,克父。
  如此荒诞的话,被美色蒙心的父亲,竟深信不疑。
  他至今仍清晰地记得那个雪夜。
  他被粗暴地从被窝里拖出来,不顾他惊恐的哭喊、挣扎,用麻绳将他捆缚。拖到后花园结着薄冰的池塘边。
  “为了家族,为了为父,渊儿,你……莫要怨恨。”
  这是他被抛入冰水中前,听到的最后一句。
  寒意像千万根钢针扎入骨髓,池水争先恐后地涌入口鼻,吞噬着他。
  黑暗,绝望。
  还有被至亲抛弃的冰冷,远比池水更彻骨。
  意识模糊间。
  他想,就这样吧,反正……也无人在意。
  就在他放弃挣扎,缓缓下沉时。
  “噗通!”
  一道身影,毫不犹豫地跃进冰冷的池水里。
  是兄长。
  他拼尽全力,用几乎冻僵的手臂,将他从死亡的边缘硬生生拖了回来。
  而兄长,却因此寒气侵体,伤了根本。
  次年一场寻常风寒,便轻易夺走了他的生命。
  那时,他才十五岁,刚与齐家小姐齐蓝定下婚约,尚未成亲。
  “是我欠他的……”
  第37章
  暗室之中, 时间失去了意义。
  陆渊靠在门板上,仿佛又变回了那个被抛弃在冰窟里的八岁孩童。
  刺骨的寒冷,绝望的窒息, 兄长跳入水中的身影,母亲那混杂着悲痛与怨恨的眼神……
  无数画面在他脑中疯狂冲撞,几乎要撕裂他的神魂。
  陆渊喉间溢出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沉嘶吼。
  他猛地抬手,狠狠一拳砸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骨节处瞬间皮开肉绽, 尖锐的剧痛却丝毫无法缓解心口那窒息的闷痛。
  母亲的指责,字字诛心,却是事实。
  他的这条命, 是兄长用他自己的命换回来的。
  所以, 在齐家出事, 齐蓝孤苦无依时,他出手了。看在兄长的面子上, 他必须护她周全。
  他甚至曾想过, 若齐蓝愿意,他便给她一个名分, 一个依靠,用余生来偿还这份永世难清的债。
  直到……
  他娶了阿妩。
  那个鲜活、生动, 会对他生气、会让他心慌的明妩。
  像一束毫无预兆的光, 骤然照进他冰冷灰暗的生命里。
  那个关于“偿还”的念头,便在他自己都未曾察觉时, 悄无声息地, 慢慢从心底褪去了。
  他当初娶她,确实是别有用心。
  他不知道他是何时开始在意她的。她就像是那涓涓流淌的泉水,在日久月累中, 一点点浸入他生命里。
  也许是很早就开始了,只是他不自知罢了。
  否则,他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冒着那么大的风险,将母蛊种在自己身上?
  陆渊抬手,按在了左手腕间。
  隔着轻薄的衣袖,他能清晰地感知到那颗小红痣,正随着脉搏跳动。
  那是种下母蛊的印记,也是他与明妩之间,最隐秘的维系。
  所以,阿妩啊。
  你怎么能这么天真地以为能逃离他?
  黑暗中,陆渊缓缓抬起头,眼底翻涌的偏执,癫狂,被黑暗掩盖。
  他扶着门板,慢慢站起身,所有的脆弱,迷茫,痛苦,在挺直脊背的瞬间,被重新压回那副冷硬威严的皮囊之下。
  “咔哒。”
  暗室的门被推开,一道颀长的身影踏入廊下的微光里。
  他依旧是那个权倾朝野,喜怒不形于色的陆相。
  自陆渊进到暗室后,就一直守在门外的徐明,见到走出来的那高大身影,长长舒了一口气。
  相爷自娶了夫人后,就很少会进暗室了。
  这次,相爷从梅院出来,脸色铁青,浑身散发着就要压制不住的暴虐。就像是一头被激怒了的濒死的凶兽。
  连双眼的瞳孔都泛着猩红。
  他是真的很担心,相爷会发病。
  好在,现在虽然相爷的状况依旧不好,但至少不会失控了。
  “去查查坊间关于本相与齐姑娘的一些传闻。本相不想明日再听到这种声音。”
  “还有……将今日梅院之事,酌情让人传到夫人耳中。”
  他可不是一个默默做事不懂得表功的人,既然他要留住明妩,就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刷好感的机会。
  他要让她知道。
  自己为了维护她,不惜与母亲起了争执。
  徐明先是一愣,随即了然:“是。”
  -
  天光像是被谁陡然掐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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