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白日里还是晴空万里,不知何时飘来一大片黑云,厚重地压下来,将飞檐斗拱压得喘不过气。
空气黏稠湿热,土腥气混着某种山雨欲来的窒息感。庭院里的花木失去了鲜活,在渐起的风中不安地摇曳。
“起风了,要下雨了。夫人我们回屋吧。”
春楠低声提醒。
她是下午时由管家亲自领来的。
一同送进来的,还有一箱箱璀璨夺目的珠宝锦缎,几乎要晃花了人的眼。
可明妩却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将她囚禁,再施舍些死物。
这是做什么,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
还当她是那只对着他摇尾乞怜,盼他能多看一眼的,无用的宠物呢?
墙外传来一阵说话声,声音不大,却听得极为清晰。
“听说了吗?相爷今日在梅院,为了夫人,跟老夫人顶撞了呢。”
“千真万确。相爷直接说要认齐姑娘做义女,要她绝了那心思呢。”
“夫人真是好福气,能得相爷这般维护……”
春楠激动欢喜得几乎要哭出来,夫人终于要苦尽甘来了。
“夫人,相爷他……”
明妩快步走到窗边,“砰!”地一下,将窗子关得严实,那些息息索索的声音,像是被骤然间掐住了喉咙。
没了。
春楠疑惑地问:“夫人是觉得她们说的是假的?”
明妩坐到椅子上:“真的如何?假的又如何?不重要了。”
是啊,都不重要了。
随手拿了一卷书看,竟是她曾经求了很久的一本古方食疗方子。
原来在这里。
在他这里。
当初她为寻这书,几乎踏遍了临安城的所有书肆,他却始终没有透露出一句。任由她像个无头苍蝇般四处碰壁。
明妩冷笑着将书掷在案上。
可转念一想。
凭什么要因为他,跟这书过不去?
这书确实是自己一直想要的。不看白不看。
她还想着,以后出了临安城,开一家药膳铺子,以此谋生呢。
明妩忙又将书重新捞回来。
正读到精妙处,春楠的声音轻轻响起:“夫人,阑院那位来了。”
话音未落,一阵急促的轱辘声已碾过石阶,打破了院中的宁静。
明妩抬眼望去。
齐蓝坐在轮椅上,被蓝莺推着从亭外进来。
她一身素白衣裙,乌发简单地用一个白玉簪子绾着。在昏暗的天光下像一抹无所依凭的幽魂。
那张脸苍白得近乎透明,一双盈盈美目泛着微红,泪痕点点。
“轰隆——”
闷雷滚过天际。
雨下下来了。
起初只是零星几滴雨点砸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很快便连成密不透风的雨幕。
凉亭只有一面有墙壁,其他三面没有阻挡,雨斜着飘进来,有几滴落在明妩手臂上,凉飕飕的。
明妩微皱了下眉,合上书册,拿过放在案边的雨伞,起身往外走。
"天公不作美,齐姑娘还是来日……"
齐蓝忙喊住了明妩:“明姐姐……”
明妩被这一句矫揉造作的姐姐,喊得几乎要吐出来。很不客气地道。
“打住。”
“我若没记错的话,齐姑娘比我大上好几岁吧?这声'姐姐',还是别叫了,我实在当不起。”
春楠鄙夷地白了齐蓝一眼,补刀。
“是呢,奴婢听闻齐姑娘比相爷还要大上两岁呢,我家夫人才十七岁,可别把我家夫人叫老了。”
她可没忘记,这柔柔弱弱病秧子般的女人,是怎么害夫人的。
齐蓝本就苍白的脸色更白了几分,指尖死死掐进掌心。
蓝莺像被踩了尾巴的野猫般炸了。
“你说什么?一个低贱的奴婢也敢妄议我家娘子?”她声音尖利得刺耳。
春楠扬起下巴,回击。
“年纪大还不让人说了?莫非你家娘子是万年王八,说不得碰不得?”
“你!”
蓝莺气得浑身发抖,这个贱婢竟然将她家娘子比作王八。
握着轮椅把手的手青筋暴起。早忘记了在来时,齐蓝吩咐的,要示弱。
她猛地松开轮椅,扑向春楠,扬手就要扇下……
一道身影比她更快。
在蓝莺巴掌落下的前,明妩抬手精准地扣住对方的手腕,随即反手一记清脆的耳光。
“啪!”
声响清脆利落,惊得檐下麻雀扑棱棱飞起。
“在我的面前打我的人,谁给你的胆子?!”
蓝莺捂着脸踉跄后退,难以置信地瞪着突然出手的明妩。
"蓝莺,退下。"
齐蓝低喝,待蓝莺不甘地退至一旁,她才缓缓抬起眼帘。
这个动作她对着铜镜练习过无数次。
先是微垂眼睑,再徐徐抬起,恰好让蓄在眸中的泪珠滚落,沿着苍白的脸颊划出一道晶莹的痕迹。
“是妾身僭越了,不该妄图与夫人姐妹相称。”
她说着,纤细的手指轻轻抚过轮椅的扶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只是,你既然选择了离开,为何还要回来?你知不知道,你抢走了属于我的一切。”
明妩正色道:“齐姑娘,我从未抢过你任何东西。”
“你没有?”
齐蓝凄然一笑,声音陡然拔高。
"渊郎本该照顾我一辈子的。是你……是你毁了我最后的指望。"
她突然单手转动轮椅,木轮碾过木板发出刺耳的声响。
另一只手猛地探出,抓向明妩手腕。
眼底翻涌着同归于尽的疯狂。
明妩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连退三步,绣鞋后跟已踩到凉亭边缘,险些坠下亭去。
"咳……咳咳咳……"
齐蓝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单薄的身子在轮椅上摇摇欲坠。她仰头看着明妩,忽然低低地笑了。
"夫人怕我推你?不会的.……"
她转动轮椅缓缓逼近,声音轻得像是在梦呓。
"你说,若是我从这里摔下去……渊郎会信谁?上回他选了我呢……"
染着丹蔻的指甲轻轻叩击扶手。
"这次,我们再赌一局如何?"
"你这个疯子!"
明妩是真的被吓到了。
然而,她话还未落音,就见齐蓝突然松开握刹的手,轮椅借着斜坡猛地前冲去。
“啊!!”
一声凄厉至极的惊呼划破雨幕。
轮椅撞上石阶,木质框架应声碎裂。那道素白身影如断了线的纸鸢一般摔进泥泞里。
“齐姑娘!”
远处偷看的丫鬟们失声惊叫。
素白衣裙瞬间污浊不堪,齐蓝伏在地上,孱弱的身体在剧烈颤抖,长发黏在脸颊,真真像一朵被风雨彻底摧折的白花。
这一连串的变故,从发生到结束,不过短短几息。
而就在所有视线都被这惨烈景象攫住时。
“怎么回事!”
一道冷冽沉肃的声音,裹挟着风雨,骤然破开了院中凝滞的空气。
所有声音戛然而止。
陆渊高大的身影不知何时已撑着伞,已立在月洞门前。
他指节分明的手握着竹骨伞,伞沿雨水串珠般坠落,玄色朝服的下摆被雨水洇湿。
他显然是刚下朝,便径直来了这里。
雨水模糊了他的眉眼,唯有紧绷的下颌线条,在氤氲水汽中刻出凌厉的弧度。
在陆渊无法看到的死角,齐蓝目光死死地看着明妩,嘴角得意地勾起一个弧度。
用口型无声地一字一句地道:
明,妩,
你,又,输,了,呢。
第38章
雨水顺着伞沿串成珠帘, 在陆渊脚边溅开细碎的水花。
院中一时间只剩下哗啦啦的雨声。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陆渊动了,朝着凉亭的方向走来。
蓝莺瞥了一眼凉亭内的明妩,笑得得意:“看吧, 相爷还是最爱我娘子。”
春楠急得眼圈都红了。
上回,相爷就不信夫人。
这一次,齐姑娘的动作更隐蔽,对自己也更狠。
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轮椅都摔碎了。
若不是她深知夫人的品性, 单看眼前这惨烈的一幕,任谁都会以为是夫人善妒,容不下齐蓝, 这才下了毒手。
是啊, 哪个正常的人, 会为了陷害别人,冒这样大的险?
若是一个不小心, 磕碰到要害……
相较于春楠的着急担忧, 明妩却异乎寻常地平静。
她只是静静站在原地,仿佛眼前这场闹剧与己无关。
没有期望, 自然也不存在失望。
毕竟,只要事关齐蓝, 这个男人就会无条件地偏袒。过往的每一次, 都是如此。
她早已习惯了。
也没有兴趣看他们之间那“剪不断理还乱”的纠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