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窗外,日头不知何时已隐入层云之后,天色暗沉下来。
  灰蒙蒙的光线透过窗棂,映得她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
  真的是他。
  母蛊,果真在他身上。
  右手下意识地抓住左臂内侧。
  只要这蛊一日未解,纵使她逃到天涯海角,也终究逃不出他的掌控。
  绝望如潮水般涌来。
  难道真要认命,永远困在这金丝牢笼里,做他掌心无法挣脱的雀鸟?
  不!
  明妩猛地抬头。
  只要尚存一线希望,她就绝不能放弃。
  灵隐寺的善慧禅师既能识破此蛊,必定知晓解法。这个念头像是黑夜里一盏明灯,瞬间照亮了她。
  明妩疾步走向房门,却在指尖触到门框时骤然顿住。
  如今她连东院都出不去,谈何去城外的灵隐寺?
  若去求陆渊......
  想到书房外他那几乎要看穿她内心最隐秘心思的目光。
  明妩生生打了个寒颤。
  摇头,将这个选项划掉了。
  胸口堵得厉害,像是塞满了湿透的棉絮,沉甸甸地往下坠。
  风拂过树梢,枝叶摇曳的影子投在窗纸上,张牙舞爪,仿佛是一只只无形的手,要将她拖入深渊。
  四周一片黑暗,找不到一丝希望。
  那她就真的只能一辈子呆在这牢笼里了,做那只任他亵玩的鸟雀吗?
  噼啪!
  烛台上,昏黄的灯芯猛地炸开一记火花,在渐暗的室内骤亮了一瞬,旋即又黯了下去。
  那声脆响惊得明妩肩头微颤,却也像一道灵光劈开了她混沌的思绪。
  她盯着那点将熄未熄的红星,一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掠过脑海。
  她出不去,但禅师可以请进来。
  只是,要如何请?
  是了,老夫人常年礼佛,与灵隐寺往来密切。
  若能说动老夫人,以祈福讲经之名延请善慧禅师过府,岂不是最稳妥的法子?
  明妩的心跳骤然加快。
  她快步走到妆台前,看着镜中苍白却眼神清亮的自己,深吸一口气。
  既然天无绝人之路。
  那她便要为自己,争出一条生路来。
  "来人。将库房里那尊白玉观音请出来,仔细包好。本夫人要去给老夫人请安。"
  -
  书房内。
  陆渊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墨迹在宣纸上洇开一小片阴影。
  “她要去给母亲请安?”
  他特意免了她的晨昏定省,就是不愿见她在母亲跟前受委屈。如今她倒主动要去。
  笔杆在指间转了个圈。
  一种微妙的不悦在心底蔓延,像是精心准备的庇护被人随手拂开。
  侍立一旁的徐明,道:"听闻那尊白玉观音,原是齐姑娘赠予夫人的。"
  老夫人向来偏帮齐蓝。这时夫人带着对方所赠之物前去。
  这可不像是请安。
  恐怕今日的梅院,有得热闹了。
  陆渊唇角掠过一丝了然的笑意,将狼毫搁上笔山。
  “让她去吧。”顿了顿,又补了一句,“让秦嬷嬷跟着。”
  徐明垂首领命,心下明了。
  相爷这是怕夫人斗不赢,派秦嬷嬷去给夫人撑腰呢。
  -
  "老奴奉相爷之命,随侍夫人前往。"
  秦嬷嬷规矩地对着明妩行礼,一摆一眼挑不出一点错处。
  明妩指尖在袖中微微蜷缩,面上却笑得温婉。
  "有劳嬷嬷了。"
  转身,唇角笑意倏然收敛。
  他果然是不放心她。
  派秦嬷嬷来,名为随侍,实为监视。是怕她在老夫人面前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还是疑心她另有所图?
  到了梅院,甫一踏入,便觉一股沉郁之气扑面而来。
  夏日的梅树褪去冬春的繁华,墨绿叶片在枝头蓊郁成荫,将庭院笼罩在一片森然绿意中。
  明妩垂眸敛目:“儿媳给母亲请安。”
  老夫人端坐上首,闭目捻着佛珠,半晌才缓缓抬眼。
  她目光在明妩身上停留片刻,嘴角扯出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难为你还记得来请安。"
  这话说得温和,字里行间却透着刺。
  明妩依旧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声音轻柔。
  "相爷体恤是儿媳的福分,但侍奉母亲是为人媳的本分。"
  老夫人捻动佛珠的手顿了顿,终是摆了摆手:"起来吧。"
  明妩这才直起身,示意秦嬷嬷将锦盒置于老夫人手边的紫檀小几上。
  老夫人捻动佛珠的手指一顿,缓缓睁眼,冷冽的目光落在明妩身上。
  "你倒是消息灵通。"
  明妩对老夫人话中的机锋恍若未闻。
  若是从前,她定会为这般敲打惴惴不安。
  如今既已决意离开,这深宅里的人情冷暖,明枪暗箭,于她而言都成了无关紧要的戏码。
  明妩从容不迫地迎上老夫人的视线,唇边噙着一抹云淡风轻的浅笑。
  "儿媳偶然得见此尊白玉观音,宝相慈悲,想着或能佑母亲安眠,便特意送来,聊表孝心。"
  老夫人的目光落在敞开的锦盒内。
  那尊观音像莹白无瑕,约莫半臂高的白玉送子观音像。玉质算不上很好,却也莹润通透。
  站在老夫人身后的嬷嬷,在老夫人耳边低语了一句。
  老夫人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将佛珠重重往桌上一拍,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拿回去!”
  将齐蓝送她的东西,送给自己是何意?是在显耀胜利,还是在讽刺自己,看好的齐蓝败在了她手里?
  近来没睡好,被这一气,老夫人只觉得身上哪哪都痛。
  “儿媳只是担忧母亲的身体。”
  老夫人斜睨过去:“你担心我的身体?”怕不是想她早死吧?
  明妩轻轻颔首:"正是呢。"
  她忽地压低嗓音,身子微微前倾,神色间带着几分欲言又止。
  "这睡眠不安,可不能大意……别是冲撞了什么,或是……"
  老夫人心头猛地一沉。
  这些时日她夜不能寐,每每阖眼便噩梦缠身,本就疑心是沾了不干净的东西。
  此刻被明妩这般隐晦地一点,那点不安顿时如野草般疯长,化作实实在在的恐惧攫住了她的心神。
  “你……你胡说什么!”
  老夫人声音有些发紧,色厉内荏地呵斥,眼神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四周,带着惊疑。
  明妩见她神色骤变,知她已入了套,心中微定,面上却适时地流露出惶恐之色,忙用帕子掩了掩唇。
  "是儿媳失言了。"
  "许是儿媳多心了,母亲福泽深厚,自有佛祖庇佑,怎会……怎会有什么不妥呢。"
  明妩见目的已达,便起身告退。
  老夫人此刻心绪不宁,满脑子都是那些神鬼之说,只胡乱摆了摆手,连惯常的训诫都忘了说。
  晚间时,传来消息,老夫人三日后要在府中做法事。
  请的是,灵隐寺的善慧禅师。
  第46章
  很快就到了三日后。
  相府佛堂内, 香云缭绕,低沉的梵唱与清脆的木鱼声,交织在一起。
  日光透过窗棂, 将空气中浮动的尘埃照亮,像一只只拼命挣脱的飞虫。
  善慧禅师身披赤色袈裟,端坐于主位蒲团,眉目沉静。身后随行的灵隐寺僧人各持法器,闭目诵经。
  老夫人跪在正中蒲团上, 由嬷嬷小心搀扶。
  连日来的噩梦,已将她折磨得憔悴不堪,昔日雍容的脸庞上满是疲惫, 眼底两团浓重的青黑。
  即便厚厚的脂粉也遮掩不住。
  明妩安静地跪坐在稍后一些的位置, 垂眸敛目, 纤长白皙的指尖一遍遍捻过冰凉的佛珠。
  她身姿挺得笔直,姿势端庄无可挑剔。仿佛全身心都沉浸在这经文梵唱之中。
  可若有人凑近了细看, 便会发现那捻动佛珠的指尖, 泄露出了主人的心绪。
  时急时缓,时而停滞在某颗珠子上久久不动, 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时而又像是追赶什么,急促地连捻数珠。
  时间在这压抑的香火气里, 被拉得细长粘稠, 如同陷在蛛网上的飞虫,挣扎着, 望不见尽头。
  终于。
  善慧禅师诵经的声调忽然一转, 化作悠长的尾音,徐徐消散在空气中。
  他缓缓睁开双眼。
  法事,暂告段落。
  禅师需至早已备好的禅房稍作休整, 待酉时,再行第二场法事。
  机会来了。
  明妩低垂的眼睫轻轻颤了一下。
  她不动声色地挪到窗边,余光透过重重叠叠的芭蕉叶,紧紧锁住那道被小厮引着,走向最里间禅房的善慧禅师。
  暗暗记下方位,转身,对着如鬼影般始终跟在她身后的秦嬷嬷,柔声开口,嗓音带着一丝久跪后的微哑。
  “嬷嬷,跪得久了,腿脚有些麻。我想到那边回廊下走走,透透气。”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