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她伸手指向与禅房截然相反的花园,表情自然,看不出半分异样。
  "老奴陪夫人。"
  这是把她当犯人吗?
  明妩按下心里的不悦,抬手轻按了按太阳穴,眉心微蹙,露出些许疲惫。
  “不必了,我只想独自静一静,嬷嬷在此歇息便可。”
  秦嬷嬷面上掠过一丝迟疑。
  她在这深宅里浸淫掠大半辈子,最是懂得审时度势。
  想起相爷近来,对夫人明显不同的态度。那日的维护,以及她被派过来时,那句"随侍"而非"监视"的特意吩咐。
  她浑浊的老眼在明妩看似平静的脸上转来一圈。
  终究不愿在此时惹她不快。
  横竖只是在府内园子散心,出不了什么大岔子。
  想到此,她躬身应道:“是,老奴遵命。”
  随即真的走到一旁的凳子上坐下,揉捏起自己酸痛的膝盖。
  明妩心下稍定,转身不疾不徐地走向月洞门。
  甫一转过门廊,确认彻底脱离了秦嬷嬷的视线。她立刻提起略显繁复的裙摆,沿着抄手游廊,疾步绕向禅房方向。
  初夏的风拂过庭院,芭蕉叶宽大的叶片沙沙作响,恰好掩去了她略显急促慌乱的脚步声。
  站在禅房紧闭的门前,明妩停下脚步。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定下神来,这才抬手,用指节轻轻叩响了门。
  “禅师,信女明妩,冒昧求见。”
  门“吱呀”一声应声而开。
  善慧禅师站在门内,面容平静,似乎对她的到来并不感到意外。
  “女施主请进。”
  明妩不及多想,快步走入,反手便将门轻轻掩上。
  也顾不得礼节,径直开口。
  “禅师,我已经找到了母蛊在何处。请您如实相告,那蛊可有……解脱之法?”
  禅师垂眸,看着她苍白的面容,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悲悯。
  "子母相连,母为主,子为从。母蛊宿主可感知子蛊方位,若母蛊宿主身死,子蛊宿主亦不能独活。"
  明妩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四肢百骸都僵住了。
  她张了张嘴,干涩的喉咙里挤出近乎断断续续的声音。
  “难道……就真的……无解了吗?”
  禅师沉默片刻,目光掠过窗外摇曳的竹影,仿佛在追溯一段遥远的往事。
  “此蛊,又名鸢蛊。亦有知情者,称其为情蛊,然其性其质,与寻常情蛊大不相同。”
  “乃百年前,苗疆一位惊才绝艳,却为情所困的少年所创。他本是内定的族长继承人,一次外出,邂逅了一名外族少女……”
  “苗疆族规森严,族长不得与外族通婚……那少女性情刚烈,便在少年大婚前夕,黯然离去。”
  “少年得知后,几近疯魔。他舍弃族长之位,叛出苗疆,千辛万苦寻回爱人。可少女心已成灰,再不愿信他。”
  “少年怕极再次失去,便倾尽毕生所学,创出了这鸢蛊。”
  禅师言至于此,声调愈发空寂。
  “母蛊为线,子蛊为鸢。纵是纸鸢高飞,天涯海角,那线头。终究牢牢攥在放鸢人手中,无从挣脱。”
  明妩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凉透了。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窒息感扑面而来。
  她声音发颤,几乎听不见自己的询问。
  “所以……这是……无解之蛊?”
  禅师缓缓摇头。
  “那少年已走入魔障。他创此蛊,一为证其情痴,二为永锢其爱。”
  “故而,若要解蛊,唯有二法。”
  明妩整个人仿佛从黑暗的深渊被猛地拉回人间,激动得声音都在颤抖。
  "什么法子?"
  既有两种法子,想来总有一条是生路。
  她心底那沉甸甸的巨石仿佛瞬间被移开大半,连呼吸都顺畅了许多。
  然而,禅师下一句话,却将她重新打入更深的冰窟。
  “其一,母蛊宿主死亡,或子蛊宿主死亡,则蛊毒自然消散。”
  明妩彻底呆住,像是被冻僵了一般,好半晌,才找回自己干涩的声音。
  “其二呢?”
  “其二,便是母蛊宿主自愿斩断情丝,放下执念,不再对子蛊宿主抱有分毫占有之欲。其蛊,亦解。”
  禅室内,霎时间陷入一片死寂。
  明妩怔怔地站在原地,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她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这两个法子,哪一个不是绝路?
  让陆渊死?
  且不说她能否得手,单是“母死子亡”这一条,便已堵死了这条路。
  让陆渊放手?
  那个偏执地将她禁锢在身边,甚至不惜在她身上种下此等霸道蛊毒的男人。
  怎可能轻易放下?
  那个在她身上种下鸢蛊,宁可彼此折磨也要将她禁锢在身边的男人,怎可能轻易放下?
  她忽然想起那日,陆渊修长的手指抚过她的鬓发,那双深沉的眼眸里,翻涌着近乎疯狂的占有欲。
  明妩只觉得喉咙堵塞得喘不过气来。
  哑着声音问:“禅师,这二者,与无解有何异?”
  “世间情缘,缠缚痴怨,本就最难解。施主不妨想想,那创出此蛊的少年,最终可曾如愿?”
  明妩心头一震。
  是啊,那少年性情那般偏执,本就是想以此蛊将少女囚在身边,又怎会留下真正的生路?
  这根本就是一个死局。
  一个以爱为名的,永恒禁锢。
  禅房内静得可怕,连窗外风过枝叶的沙沙声,都清晰得像是在她耳膜上刮挠。
  明妩怔怔站着,只觉得浑身力气都被抽空了,连指尖都在发凉。
  她原以为寻到禅师便能找到一线生机,却不料等来的是更深的绝望。
  “多谢禅师……指点。”
  她勉强行了一礼,声音干涩得厉害。
  转身,推开那扇沉重的禅房门。
  初夏午后的阳光带着暖意迎面泼洒下来,落在她身上,她却只觉得刺眼,感受不到半分暖意。
  回到佛堂时,秦嬷嬷仍在原处等候,见她面色苍白如纸。
  识趣地什么也没问,只默默跟在她身后。
  明妩一步步挪到蒲团前,屈膝跪坐下。
  她已无路可走了。
  袖中的手悄然握紧。
  突然,她感觉到袖袍内侧似乎沾了一个微小的异物。
  她垂眸看去,是一小块素色绢布。边缘处,隐约透出墨迹。
  那上面写有字迹!
  明妩心头猛地一跳。
  在秦嬷嬷目光扫来的瞬间,她几乎是凭借本能,指尖灵巧地一勾,迅速将那绢布拢入袖中,紧紧攥住。
  这时,善慧禅师缓步走回佛堂。
  他目光平静如水,缓缓扫过全场。
  在经过明妩时,脚步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那眼神似有深意地在她面上一掠,随即,微不可查地颔首。
  明妩的心脏骤然狂跳起来。
  藏在袖中的手死死攥着那块绢布,细密的冷汗从掌心渗出。
  梵音再起,木鱼声声。
  第二场法事,开始了。
  ……
  终于熬到法事结束。
  明妩随着众人起身,膝盖早已跪得麻木刺痛,她却浑然不觉。
  老夫人由嬷嬷搀扶着离去时,突然停下脚步,回过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语气听不出喜怒。
  “你方才,去找善慧禅师了?”
  明妩呼吸骤然一紧。
  老夫人怎么会知道?
  她明明在进禅房前,仔细查探过了。四周没有人。
  明妩定住心神,抬起眼,义正言辞地道。
  “母亲何出此言?儿媳方才只是去了趟园子,秦嬷嬷可以作证。”
  她目光坦然,看向一旁的秦嬷嬷。
  秦嬷嬷垂首上前半步,恭敬回道。
  "老夫人明鉴,夫人确实只在园中散了会儿步,老奴一直守在外面。"
  老夫人浑浊的眸子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
  良久,她疲惫地揉了揉额角:"罢了,许是老身这几日睡得不安稳,听差了。"
  待老夫人走远,明妩才暗暗舒了口气。
  她本以为甩开秦嬷嬷便无人察觉,却忘了,在这深不见底的宅院里,处处都可能藏着看不见的眼睛。
  或许,她与禅师在禅房内的每一句对话,都早已被人听在了耳里。
  难怪……
  袖袍下的手猛地收紧,那小块绢布几乎要被她嵌入掌心肌肤之中。
  这绢布上写的,或许才是……这死局中,唯一的,真正的生路。
  这个念头如野火般在她心中燎原。
  明妩强行压下几乎要破膛而出的心跳,木着脸,强迫自己维持着最平稳的步调,一步一步,朝着东院走去。
  回到寝房,她如常吩咐侍女备水沐浴,又让人去准备安神茶,言语举止,寻不出半分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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