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白释看了许久,才从熟悉的身量与侧颜轮廓中辨出身份,“耀魄?”
  耀魄将手中的书卷合上,抬头望向白释,他并没有起身,慢慢牵动唇角露出一个笑,眸光依旧明亮,只是里面沉了太多东西,白释一时之间竟有隔世之感。
  “帝尊。”耀魄站起来走到白释的床榻边,伸手欲扶白释坐起来,但白释往后退了一下,挡开了他的手,盯着他的目光甚至是有些戒备。耀魄将手指握紧缩进袖中,并没有坚持,只是目光从始至终都没有从白释的脸上移开。
  白释消瘦了很多,银发披散,唇色苍白干裂,张口声音都是嘶哑的,“石英呢?”
  耀魄转身倒了一杯清茶接到白释手中,“我让他在外面守着,若有人过来,能及时提醒我。”
  白释微微蹙眉,“你不该来这里。”
  “我想你了,想来见你。”耀魄在床榻边半蹲了下来,仰头凝视着白释的眸色认真。
  白释冷淡道:“现在见了,可以离开了。”
  耀魄眸中的受伤一闪即逝,“帝尊不问问我,这些时日我都在哪里?是如何活下来?”
  “我不问你自是我清楚,魔族境内横空出世了一名少年,持一柄墨纹玉笛,杀魔尊夺帝玺,搅得魇都不得安宁,他可是你?”
  “是我。”他小心地询问,“帝尊生气了?”
  白释并不做思考,便道:“没有。”
  耀魄勉强地笑了笑,“我倒希望帝尊生气,如此还算在意我。”
  “魔族比无极门更适合你。”
  “那……”耀魄凑近了白释一些,眸中有光,“帝尊能不能随我去魇都,我定不会让你变成如今模样。”
  第82章 神罚
  “不去。”
  “为什么?”耀魄急切道:“他们都让你变成了这个样子?”
  白释神色疲累, 他往后靠了靠缓了半响,才道:“回去吧,以后不要再来了。”
  “帝尊, 这么久了,你是真的毫无所知,还是甘愿被人如此利用。”耀魄蓦然气恼道。
  白释呛咳了数声, 杯中的茶水没有喝一口就重新塞回了耀魄手里, 厉声斥道:“你是越发放肆了, 本座的事还由不得你来多嘴过问。”
  耀魄破罐子破摔, “在帝尊眼里,弟子放肆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帝尊认不清的人, 弟子帮你认清!”他起身, 在床榻边站定了道:“三日后阴山崔氏家宅,希望帝尊能够亲自去看清楚,不要让这一百多口死的不明不白。”
  白释无可置信,“你要做什么!”
  耀魄眉眼之间邪气横生, 他完全不在乎白释捏紧泛白的手指指节,反问道:“以孤现在的身份, 做什么不是合情合理?”
  *
  晚夜幽深, 连一颗闪烁的辰星都没有。暗红的血液渗过门槛缝隙, 从崔家祠堂内淌出来, 晕红了台阶, 里面夜风将溅染了血迹的白色垂幕吹得飘动, 隐隐约约中, 能看见垂幕后一个苍老佝偻的背影面向祭桌上的神像而跪, 他面前立着一位漆黑的人影, 手中握着一把银白细剑,在崔家主惊恐的视线中,黑影微微俯身,毫不犹豫地将剑捅进了他的心脏,剑尖穿体而过,直接将人钉死在了地面上。
  崔家主喉间只咕噜了一声,从开始到完全毙命再没有发出任何其他声音。
  黑影松开了握着剑柄的手,姿态从容地跨过淌了一地的鲜血,抬头却看见不知何时门口站了一位白衣青年。手中握着一把不可逼视的金色长剑,刺目的金芒将他的眉眼映的冷峻肃然。
  黑影猛然停住了,寂静的深夜中只剩下青年手中金剑兴奋的振鸣。
  说不清楚是谁先动了手,两掌相击,仅仅一招,就已经决出了胜负,黑袍人踉跄着往后退了数步,拽了一把旁边的垂幕才稳住身形,面上戴的傩戏面具被震成了两半,径直坠落下地面。
  白释瞳孔收缩,他看清了黑袍人面具下的脸,唇角血迹蜿蜒,面容苍白俊秀。
  奉天剑似乎比刚才更加兴奋了,几乎要脱离白释的控制,他竭力握紧了,试探般叫,“姚真。”
  姚真张口,血便涌了出来,但他却并不在乎,如往常一样笑着问白释,“你怎么来了?”
  白释动了动唇角,他僵站在原地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般,不知所措。
  “自然是我唤他来的,姚门主。”有人从台阶上迈步上来,跨进了门槛,随着声音的落地,祠堂外脚步声凌乱,魔兵已经围了整座崔宅。
  姚真强撑着站直了身体,看向门口,讥讽道:“本座若预料到今日,早在你进入仙牢时就该想方设法除掉你。”
  耀魄走到了白释身旁站定,接道:“可惜你没有,让孤活到了今日,亲手撕开你伪善虚假的真面目。”
  姚真咬紧了口齿,看着耀魄转过身面向着白释问:“帝尊,你今夜可真真实实地看清他了?”
  “你……”姚真气急攻心,猛然咳出一大口鲜血,身子跟着都站不稳了,白释瞬移到姚真面前,伸手将人扶住,“姚真。”
  耀魄盯着眼前一幕,目呲欲裂,“你到如今,难不成还要护他?”
  白释将姚真挡在了身后,决然道:“与你无关。”
  耀魄完全无法理解,“他利用你至此,你就果真一点儿也不在乎!”
  白释站着没动,垂眸问:“你今日不也是在利用我?”
  白释在耀魄惊诧至极的表情中,一字字接着道:“他是如何,该如何?也是仙门的帝君,无极门的门主,自由无极门评判处置,不该你来插手过问。”
  耀魄像是第一次认识白释,“帝尊。”
  白释后退了一步,一手扶住姚真,一手握紧了奉天,厉声命令道:“让开!莫要逼我动手。”
  姚真环住了白释的脖颈,任他将自己抱起来,他贴近了白释的胸膛,弱声道:“回花榭。”
  桃源花榭内桃花灼灼,入目是一望无际的粉白,这里除了姚真不会有任何弟子过来,通往挂着风铃的花榭小径上,因长久无人清扫,落花积了厚厚一层。
  白释步子走得急,姚真对于自己的伤势倒是毫不在意,他看向满园盛开的桃花,惋惜道:“都记不得你上次来我的花榭是什么时候了,说要让你陪我酿酒都还没有来得及。”
  白释不敢去探姚真的脉搏,“会有机会的。”他将姚真放到花榭内的寝屋床榻上,抬步就要往外走,“我帮你去请医修。”
  姚真伸手就抓住了白释的衣袖,“先别去,我有些话与你说。”他认真地看着白释道:“我其实一直在等你来问我。”
  白释坐回床榻边,任他抓着自己,“我都知道。”
  姚真扯动唇角,笑得无奈,“我知道你知道,可我还是在等你来问我,我想过无数种你我争吵的场景,你会愤怒还是失望,可独独没有想到会是今夜这样,你亲眼看到,让我想继续欺瞒狡辩都找不到理由。”
  白释静默着,不知如何回应。
  “转罪阵是我创,关月城里的狸猫也是我让阴山崔氏驯养。”姚真闭眼缓了许久,才接着道:“开始我只是担心自己渡不过雷劫,想借助一些外力,便私下创了转罪阵,为了验证转罪阵的效果驯养了大量狸妖,欺骗仙门中弟子使用,并进行改进调整。可是最后失控了,狸妖逃出了关月城,造成诸多伤亡,转罪阵也在仙门中越传越广,不止弟子就是一些长老家主也开始尝试使用。”
  “我知自己因一念之私,犯下了大错,竭力想要将这一切尽快解决,甚至丝毫不顾及你的身体状况,让你使用探魂入梦查验后,再以强硬严苛的手段进行惩处和禁止,可我越是焦急事情便越是不可控。崔凉山死亡后,崔家生怕在崔凉山死前,你知晓了些什么,他们罔顾我的制止,将矛头对向了你,开始不遗余力的抹黑你,更因为探魂入梦引起的恐惧和众怒,你成为了众矢之的。”
  白释垂下眼帘,将眸中的神色全部遮掩住,慢慢扯开姚真抓着他衣袖的手,漠然道:“你不用告诉我。”
  “阿释。”姚真眼睁睁地看着手中衣料光滑的触感消失,苦笑道:“如果我为我犯下的错处负责,你能否忘记它,当从未知晓过?”
  白释静了许久,才开口道:“我唤留芳过来陪你,你的事她应该都知道,不会传出去。”
  白释的步子还没有迈出门槛,水榭床榻上那点微弱的呼吸和灵力流动就彻底消失了,他扶着门框,呛出大口的鲜血,一滴泪滴融进地面残血,晕红成一片。
  庄穆的寺庙大殿内,殿门敞开,正对门摆放着一尊高十人的巨大金身佛像,佛像脚下盘腿坐着一位粗布白衣袈裟的老僧,一下一下敲着木鱼,口中诵念佛经。
  白释跪在殿外,同是白衣,不知跪了多久,桃花花瓣落了他满身。
  随着最后一句佛经念完,敲击木鱼的声音也停了下来,老僧背对着白释,重重叹了口气,“你终究还是来见为师了。”
  白释双手交叠置于额头叩地,哽咽道:“弟子道心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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