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景谡就站在坑边,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底的赤红越发明显。
  忽而,一侍卫手中的剑砸到了一处硬块,那是终于裸露出来的骸骨。
  段令闻下葬,甚至没有入棺,只用一张草席裹尸入土。随着时间的流逝,草席已经腐朽风化,那森白的骸骨就这么突然暴露了出来。
  侍卫们不敢再贸然挖掘,有人将剑放下,正欲动手拨开泥土砂砾。
  “退下。”景谡冷冷道。
  侍卫们闻言,立即躬身退至一旁,不敢再多看一眼那暴露出的白骨,更不敢揣测圣意。
  景谡一步步走下土坑,他半跪在地,伸手拨开覆盖在尸骨上的泥土。
  趾骨、臂骨,肋骨,脊柱……头颅。
  景谡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肩胛骨上的伤痕,那是几年前,宛城一战,段令闻以身为他挡了一箭,这道伤痕深入骨髓,触目惊心。
  这……就是段令闻的尸骨。
  一年时光,血肉尽消,曾经温软的身躯只剩下一具森白的骸骨,安静地躺在那里。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凝固,所有喧嚣、嘶吼、哭泣都骤然远去。
  景谡脸上的疯狂和焦躁退去,只剩下一种近乎茫然的空白。他怔怔地看着那具骸骨,然后,他极其缓慢地、颤抖地伸出手,轻轻地、轻轻地触碰上那颅骨的额际。
  一滴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从景谡赤红的眼眶中砸落,正好落在那森白的头颅上,洇开一小片湿痕,随即迅速被晨风吹得冰凉。
  巨大的悲恸,将他整个人彻底淹没。
  此刻,这方小小的土坑里,仿佛只剩下他和那段沉寂了多年的过往。
  九砾山上,晨风吹过,卷起沙砾,一片死寂。
  大内侍跪在地上,颤巍巍上前来,劝道:“陛下,请令左都尉入土为安吧……”
  良久,景谡终于开口,他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带着一种扭曲的怪异,“这里孤寂,朕……要带他回家。”
  段令闻的家在吴县段家村,大内侍是知道的。而且,当时段令闻饮鸩自尽时,他的遗书上也希望落叶归根。
  如今一年过去,陛下终于答应。
  于是,大内侍的心稍稍放松了些,他连忙道:“奴才这就去准备迁葬一事。”
  景谡充耳不闻,他脱下自己的外袍,竟像是怕惊扰了谁一般,极其轻柔地将那具骸骨仔细包裹起来。
  而后,将其抱起。
  段令闻已经没有家了,而自己就是他的家。
  他将一具森白的骸骨,迎回了皇宫,他的寝殿。
  这事着实骇人听闻,不少追随他打天下的大臣上疏劝谏,却毫无作用。
  夜里,景谡不再对空言语,可伺候的宫人却越发胆寒。只因一个帝王,竟将一具骸骨安置在龙榻内侧,夜夜相拥入眠。
  痴狂,令人悚然。
  又一年过去,帝陵修建竣工。
  景谡一开始是想将段令闻葬于帝陵,待日后自己再与他合棺而葬,生同衾,死同穴。
  可是,陵墓太冷了,他不舍得再丢下段令闻一个人……
  他拿出一个早已备好的小巧瓷瓶,拔开塞子,将里面的毒药一饮而尽。毒药发作得很快,剧烈的痛苦瞬间攫住了他的脏腑,但他的手臂却更加用力地环紧了怀中的骸骨。
  鲜血从他的唇角渗出,他用衣袖擦去,不让脏污的血迹滴到怀中的骸骨上。
  他的闻闻死前,是不是也这么痛苦……
  他的意识开始模糊,眼前的黑暗逐渐吞噬一切,在最后的时刻,他用尽全力在怀中的额骨落下一吻。
  “闻闻,对不起……”
  他不能答应段令闻最后的遗愿。生生世世,永生永世,自己都不会再放开他。
  大昭开国仅两年,景谡,这位一统天下、以武开国的铁血帝王,溘然驾崩,享年三十。
  不久,天下遂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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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章 重生
  景谡的意识沉沦于痛楚与无边黑暗中,恍若在炼狱火海中、无尽焚烧着他的孽业。
  然后,一切感知骤然抽离。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瞬,又或许是数十载,一股强烈的、几乎要炸裂开的头痛猛地将他拽了回来。
  紧随其后的是,身体各处传来尖锐的疼痛,右臂的灼痛撕扯着他的血肉,左侧肋骨处更是带着刺骨的酸痛,肋骨断裂,每一呼吸都牵扯着伤处。
  他已经许久未曾受过这么重的伤。
  自登基之后,万民跪伏,刀兵入库。即便是早年征战沙场,重伤之际,他也未曾像这般动弹不得,只得生生忍受着钝痛。
  对了,他已经服毒自尽,穿肠腐肚的疼痛竟不及此刻灼烧着血肉的疼痛。
  所以,这里是无间炼狱?
  ……合该如此。
  他那样对待段令闻,折辱他的真心,漠视他的痛苦,将他囚于别院,最终逼得他饮鸩自尽,最后还掘开他的坟茔,扰了他的安宁,做出那等癫狂悖逆之事……
  如此罪业,合该堕入无间炼狱,受尽世间万般苦楚。
  只不过,在他死后,那个新始的昭朝又该走向何方?
  朝中不乏有忠勇刚正之臣,可未必能压住那些骄兵悍将和新附的世家大族。他尚未立储,身后无人……他亲手打下的太平基业,是否会因他的骤然驾崩而迅速分崩离析?战火是否会重燃?百姓又是否再陷涂炭?
  作为帝王,他无疑是失败而荒唐的。
  可即便再来一次,他仍会舍弃江山,去殉一段枯骨。
  又或许,若能再来一回……
  忽然间,一阵清脆的鸟啼似穿透浓雾,清晰地钻入耳中,还有……断断续续、若有若无的咳嗽声。
  一束光,刺破黑暗。
  景谡凝聚着气力,艰难地抬起沉重的双眼,可短暂的清醒瞬间被疲惫和钝痛吞没,他无力地阖上眼,而后再度陷入了一片混沌的黑暗。
  耳边的鸟鸣和咳嗽声变得遥远而模糊。
  “闻闻啊……”一道苍老的叹息传入而耳中。
  闻闻。
  段令闻幼年父母双亡,他的父亲不堪徭役苦楚,死在归家的途中。母亲从他出生起便被人指指点点,只因段令闻天生异瞳,被传是妖邪转世。得知夫君逝世后,没了夫家倚仗,不久也含怨而终。
  在他短暂的一生中,只有两人曾唤他“闻闻”。
  其中一人是景谡,而另一人便是段令闻的爷爷。
  听到熟悉的名字,景谡再次抬起眼帘,眼前模糊的视线艰难地聚焦,待光线彻底穿透黑暗,映入眼帘的是低矮的房梁和屋顶的茅草。
  一间破败的茅草屋。
  就在这时,一个佝偻的身影颤巍巍地挪到床边。
  景谡艰难地侧首望去,那是一位满面皱纹、气色灰败的老人,他穿着打满补丁的粗布衣服,呼吸极其粗重,应是身患重病。
  只愣了片刻,景谡便将人认了出来。
  段令闻的爷爷,可他的爷爷早在十二年前病逝了。
  见他已经醒来,老人脸上似浮起一丝笑意,他又缓慢地挪移到一旁,将一个边缘有缺口的粗陶碗拿了过来,小心地放在床边一个充当桌子的树墩上
  “你醒了啊……”老人说着,又忍不住侧过头低声咳嗽起来,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把这碗粥喝了吧……家里没什么可以招待的。”
  景谡怔怔地看着老人,目光游移在这一间小小的茅草屋中,怔忪之间,身体各处的伤痛清晰地传来。
  这是……只有清醒地活着才能感受到的伤痛。
  他、他真的回来了?!
  上苍竟真的……给了他重活一世的机会?!
  尘封的记忆猛地撞入脑海,大虞二百五十一年,叔父在曲阿县起兵,因而,景谡也遭到了虞朝官兵追捕,身受重伤逃至吴县境内,不慎坠落山崖,沿江飘零,恰巧被段令闻所救。
  段家村……段家村!
  段令闻!
  此时,一股难以置信的狂喜几乎震碎了他的灵魂,他的心脏疯狂地擂动,像是要冲出胸膛,去寻那个朝夕暮想之人。
  闻闻……
  他的闻闻是不是还活着!
  景谡猛地张开嘴,喉咙却干涩发紧,仅仅一个气音出口。
  “呃——!”
  重伤的身体,稍一用力便撕扯着伤口,他猛地抽了一口冷气,眉头骤然紧锁,未出口的话语都被碾碎在喉间。
  老人见此,便担忧地说了一句:“你这一身的伤,可乱动不得。”
  说罢,便轻声咳嗽了起来。他将那一碗稀粥推至景谡身旁,微叹道:“你刚醒,喝点粥吧。”
  景谡想张口询问段令闻的下落,可喉咙却干哑至极,一个字都发不出声音来。
  他用没受伤的手肘撑起身体,强行坐了起来,目光这才落在一旁的那碗稀粥上。
  说是粥,实际上是清得几乎能照见人影的水,只有底部沉着寥寥数粒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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