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景谡用尽力气,才从齿缝间挤出嘶哑不堪的两个字:“多……谢……”
  他没有动那碗粥。乱世之下,即便是这样的米水,也极为珍贵。
  他的目光急切地扫过这间狭小破败的茅屋,贪婪地捕捉任何可能与段令闻有关的痕迹,他的心跳越发剧烈,更是恨不得立即起身往外走去。
  老人缓声道:“公子你莫怕,这里是段家村,前几日,我那孙儿路过江边,见你晕倒在岸旁,还有一口气儿……就给背了回来……”
  “还没请问,公子怎么称呼?”老人又问。
  段令闻的爷爷早年也是读过一些书的,还曾经在私塾教过书,只不过,年轻时候得罪了一些人,才不得已举家搬迁至段家村,至此,成为了一户佃农,为地主开荒耕种。
  他也不再提教书之事,但在段令闻的父母死后,老人年纪大了,那些地主不断地压榨着工钱,为了维持生计,老人便再度提笔替人写写书信。
  景谡神色微忖。上一世,他刻意隐瞒自己的姓氏,化名为江谡,是因为官府在悬赏捉拿景氏之人,虽然段令闻救了他,可他对其并非完全信任。
  重活一世,他并不想再有所欺瞒,可此时的他,顾虑的不是段令闻祖孙二人会不会向官府告密,而是自己不想连累二人,更怕段令闻知道他是官府的“通缉犯”而远离他。
  就在他思忖之间,门外传来一阵细密的脚步声。
  景谡抬眸看去,他的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只见一个清瘦的身影大步走了进来,逆着门外傍晚昏黄的光线,轮廓显得有些模糊。
  这一刻,万籁俱寂,时光逆流。
  段令闻,闻闻……
  他的整个世界,只剩下这一个名字,这一个人。
  所有的思绪,身体上的伤痛,在看清那个逆光身影的瞬间,骤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的瞳孔中只映出一个人,耳中只听见那逐渐清晰的脚步声,一步一步走了进来。
  不再是冰冷沉寂的枯骨,也不再是午夜梦回时抓不住的虚影。
  一股蛮横的力量不知从何涌起,瞬间压过了撕心裂肺的剧痛。景谡几乎是无意识地、凭借着一种近乎本能的驱使,猛地用手撑起身体,踉跄着站了起来。
  “呃啊——!”
  身体各处传来的尖锐疼痛,瞬间模糊了他的意识,眼前猛地一黑,一股甜腥翻涌着冲上喉咙。
  他根本站不稳。
  天旋地转间,他沉重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去。
  “砰!”
  一声闷响,景谡双膝失力,重重地跪倒在地,重伤狼狈地跪倒在段令闻身前。
  尘土被微微扬起,在昏黄的光影中浮动。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段令闻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住了,脚步顿在原地,诧异地看向他。而后,他缓缓弯腰,伸出手想要扶起这个人。
  景谡缓缓抬眸,他的呼吸屏住,跨越山海般,目光紧紧地看着眼前之人。他的左眼被碎发遮住,要刻意去看,才能发现那金色的瞳孔。
  段令闻的手碰到他的胳膊,正欲将他扶起,可忽然间,景谡的身体直直地朝他倾来。明明他的身体看起来重伤无力,可那双手却犹如铁臂般将他箍得极紧。
  段令闻彻底僵住了,他被这样一个男子不管不顾地全力抱住,冲击力让他踉跄了一下,差点一同摔倒。
  “闻闻。”
  老人的话让段令闻猛地回过神来,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与窘迫,他一时心善将人从江边救起,怎么这人如此……轻浮!
  “爷爷,他……”段令闻本想直接推开他,他的力气本就比寻常人更大,推开一个重伤的人轻而易举。可还没等他有所动作,这人便因失血晕了过去。
  而那双手却仍紧箍着他。
  他只得将人扶回竹床上,这才发现,这人身上的伤口崩开了,鲜血直涌,而自己的衣衫也沾了他的血迹。
  段令闻退开了几步,他无措地看向爷爷,刚才这个人看他的眼神……那种强烈的情感,让他竟觉得有些害怕。
  县里那个地主老爷也会直勾勾地看着他,可那种眼神黏腻浑浊,让人浑身不舒服。
  老人看了眼竹床上的人,又瞥了一眼墙角,那是用粗布包裹起来的长条物什,是段令闻将人背回来时,一同带回来的东西。
  更确切来说,那是一柄长剑。
  老人低垂的目光几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闻闻,先帮人止血吧。”
  段令闻抿了抿唇,终究还是取来了干净的布条和前几日采的止血草药。他动作利落地解开景谡染血的布条,露出底下狰狞的伤口。箭伤、剑伤交错,新伤叠着旧疤,触目惊心。
  昏睡中的人眉头紧锁,薄唇无声地翕动,像是在唤着什么。
  “……闻。”
  极轻的一个气音,却让段令闻动作一顿。
  日薄西山。
  段令闻替他处理好伤口后,便准备着晚饭,晚上吃得很简单,就着中午煮的粥水,还有几个新烙的饼,凑合勉强吃了个半饱。
  吃完晚饭,段令闻便向爷爷提起,这几天那地主老爷要几户佃农去山上采茶,他已经应下,回来的时候会稍晚了些。
  老人沉默了片刻,他知道那地主老爷打着什么主意,已至天命之人,府中纳的小妾却还一个接一个,曾经还暗示过,想用十两银子买下段令闻。
  双儿为奴,再平常不过了。
  若非他就这么一个孙儿,若非他识得些字,这村里的人对他还有几分敬重,不然……这由不得他们点不点头了。
  段令闻也很厌恶那地主老爷的靠近,他每一靠近,便有一股很浓重的臭味袭来。
  可是,爷爷的病需要药,家里已经没有多余的钱买药了。
  这次去北郊的山上采茶,工钱比平日多一倍有余。
  老人轻叹了一声,他自知已经时日无多了,在这乱世之中,只剩他一人,可如何是好啊……
  “爷爷,我会早些回来的……”段令闻又小声补充道。
  老人拍了拍他的手,却没再说话。
  夜深了一些。
  段令闻用茅草在地上铺了个简陋的床,又看了一眼竹床上的人,见他没醒,随即便躺了下来。
  这几天,他都这样入睡,因每日忙活,睡意来得极快。
  可不知过了多久,段令闻似乎感觉一道目光在紧紧地看着他,他猛地睁开了眼睛。
  昏黄的残烛下,只见一道身影倚在床上,那双眼睛就这么看了过来。
  段令闻神色一惊,心脏差点停了一瞬,说起话来还有些磕巴:“你……你醒了?”
  他有些后悔救这个人了。
  这世道混乱,常有马贼四处劫掠,甚至杀人灭口。见他衣着不凡,段令闻便以为,他也是受那些马贼所害,所以才将人带了回去。
  可傍晚时,他看自己的眼神,还有此时……都让段令闻感到莫名的心慌。
  “我……吓到你了?”景谡的声音很轻,甚至说得上温柔。他紧攥着掌心,才让自己克制住不将人搂入怀中。
  上一世养伤的这段日子,他睡多醒少,并没有在意段令闻夜里在何处歇息。
  此时的他,身体虽然很疲惫,可他的眼睛却不舍得从段令闻的身上移走半寸。
  他想将人抱入怀中,可现在的段令闻,与他并不相识。
  他的每一寸靠近,对段令闻来说,都是一种冒犯。
  “没有……”段令闻轻轻摇头。
  可景谡的手只稍微动了一下,段令闻的身形便骤然僵了一瞬。
  景谡缓缓蜷起手指,他轻声道:“我叫……江谡,还没请问,恩人尊姓大名。”
  ‘景’字千斤重,此刻,他只能是江谡。再给他一点时间,他会向段令闻坦白自己的身份。
  段令闻怔了怔,对他口中的‘恩人’二字还有些不好意思,“我叫,段令闻。”
  “令闻……”景谡垂下眼帘,又低声呢喃了一声:“闻闻。”
  耳尖的段令闻还是听见了,这么多年,只有爷爷会唤他“闻闻”,可他只能假装没听见。
  景谡又问道:“我可以唤你闻闻吗?”
  从前,只有在床榻上,他才会唤段令闻为“闻闻”,随即,他满意地看着身下的人耳廓通红,甚至于,身体也越发动情……
  段令闻怔了又怔,这个人着实奇怪,好似自己与他相识一般。他别开了脸,支支吾吾地转移了话题:“……你应该饿了吧,晚上留了半个饼,我给你拿。”
  说罢,他便起身,忙不迭的去小屋拿饼,又煮了一壶热水。
  半晌过后,他将饼和水放在床榻旁,低声道:“家里只有这些了,你将就些。”
  景谡没有去看那半张饼,目光依旧胶着在段令闻身上,那双眼眸里情绪翻涌,最终化为一种近乎贪婪的温柔。
  “多谢。”他的声音依旧嘶哑。
  段令闻摇摇头,站在离床榻几步远的地方,没有靠近,“明日我要去北山采茶,会很晚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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