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言语间并无半分指摘辛太师本人之意。可这话,不知怎的就传到了辛貂耳中。
第二日,那位御史便被随便安了个罪名,被拿下诏狱,当夜就“畏罪自尽”,人头落地。
如今,朝中以辛貂为首的权臣当道,辛貂说一句四海升平,便无人胆敢说半个“乱”字。
这位老臣不知得罪辛貂的下场吗?
自然不是。
他是三朝老臣,从意气风发的少年到位极人臣,再到如今这行将就木的老朽,他亲眼看着曾经强盛的王朝,在两代昏庸无能的君主手中,一步步走上末路。
此刻,王朝的命脉已是悬在尖刀之上,群臣的沉默,是对江山社稷最大的背叛!
辛貂面色不悦,“于太傅这是老糊涂了。”
说罢,他微微抬手,便有两个侍卫朝殿中跪伏的于太傅逼近。
“陛下!您睁开眼睛看看这天下吧!”他字字泣血,声嘶力竭:“如今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是易子而食,析骸而爨!是叛军蜂起,社稷倾颓!”
侍卫已将他架了起来,龙椅上的皇帝却是一脸惊恐,目光甚至是有些惊骇地打量着身旁面色铁青的辛太师。
太傅望向低头缩颈的朝臣,痛心疾首道:“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你们……你们怎能为了保全自己,与这窃国蠹虫同流合污,弃江山社稷安危于不顾!你们可对得起天下黎民百姓?!”
“老臣无能,不能替陛下扫清奸佞,唯有一死,以血明志!望陛下……行人君之责,勿负江山社稷……”
话音落地,那太傅便猛地转身,朝一旁的石柱一头撞去。
“砰——!”
一声闷响,血光迸溅。
霎时间,整个大殿内一片死寂。
有人撇开了眼,心头重叹,不忍目睹;有人只当是死了个无关要紧之人,更是暗自斥责他扰了今日宴席之雅兴。
在一众武将中,一位面容刚毅的将军缓缓站起身来。
此人名为卓青,一生戎马。二十七岁时便因抗击蛮夷有功,被先帝封为武安公,风头无两。如今已经快二十年过去,他一个有着赫赫战功的公侯却处处受制于人。
看着以死明志的老臣,他悲愤交加,却也不得不忍。
在满殿死寂、无人敢言之时,卓青开口道:“陛下,于太傅乃三朝元老,一生忠勤体国,辅佐三代君王,功在社稷!今日虽言语或有冲撞,然其心可悯,其志可哀!臣恳请陛下念在太傅数十年鞠躬尽瘁、一生忠烈,全其身后哀荣,以慰忠魂,亦显陛下仁德。”
或许是鲜血刺穿了皇帝被酒色麻痹的心神,他罕见的直接应下:“武安公所言有理,于太傅……毕竟劳苦功高,便依卿所言,务必……务必风光厚葬,以示朕之仁德!”
这话说完,大殿内一片诡异的寂静。
皇帝自己也愣住了,仿佛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他几乎是话音落下的瞬间,便猛地转过头,目光惶恐地看向了身旁的辛貂。
辛貂那细长的眼缝下,掠过一丝不悦。
但皇帝的话已经出口,他自然不能当众驳回天子之言。
他没有说话,便是同意。
卓青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悲凉更甚。他低下头,沉声道:“谢陛下隆恩。”
乐声再起,群臣继续推杯换盏,仿佛方才什么也没有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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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析骸而爨” 出自《左传.宣公十五年》。
春秋时期,楚庄王因宋国杀了他的使臣,于是出兵攻打宋国,将宋都围困了长达半年。因城中无食,百姓陷入极度困境,所以出现了“易子而食,析骸以爨”。也就是相互交换孩子来吃,将人的骸骨当柴烧。
第52章 宛城旧事
江陵城。
深冬时节, 天色总是灰蒙蒙的。
城外山头的老树早已落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桠伸向天空, 前些日子落的细雪覆盖在枝头上,远远看去,白茫茫一片。
寒风倦着湿意,从窗台的缝隙透进来,像是能钻进骨头缝里,带着湿冷的寒意,让人只想蜷在被窝里, 不愿动弹。
这样的天气, 最是催生倦意。
段令闻近来是越起越晚, 像是被这冬日传染了懒病。他觉得这样下去,会生出懒根,于是乎,他每天雷打不动地操练、巡防、处理军务、看书写字, 一刻也闲不下来。
这日, 在过目重新整编的军中户簿时, 段令闻忽然想起一个人。
“陈焕吗?他已经离开好些时日了, 听说是探亲戚去了吧……”军中与他交情较好的人, 都不知他的去向。
陈焕在军中也是半个谋士的存在, 按理说,他离开前也该和景谡辞别,但那段时日景谡受了重伤。于是, 他在营中打了个招呼便匆匆离开了。
段令闻眉头微蹙,他有些话想问陈焕,可这个时候,他却偏偏不见了踪影。
从前, 他便觉得陈焕这个人很奇怪,像是真能未卜先知,又好像不是……
“你怎么突然想起他了?”景谡打断了他的思绪。
段令闻道:“只是这寒冬腊月,世道又不太平,我……那晚喝了些酒,脑子不太清醒,他问过我,应不应去寻亲……”
这万一陈焕在寻亲路上出了什么事,那他……岂非是成了推了他一把的帮凶?
“当初陈焕能从一阶下囚,一跃成为卢信之义子,想必趋吉避凶的本事还是有的,这乱世之中,能人自有其生存之道,你不必太过担心。”
景谡将段令闻面前的簿册合上,随即走到他身后,伸手覆上他的太阳穴,轻轻揉按起来。
段令闻便顺势闭上了眼睛,身子渐渐放松,连日来的疲惫渐渐涌上,竟有些昏昏欲睡。
“万事有我。”景谡轻声道。
他将段令闻抱到榻上,又轻轻为他掖好被角,而后转身走了出去。
书房内。
景谡召来亲卫,问及陈焕的下落。
亲卫回禀道:“陈焕他在云梦泽北边的一个村子住下了,他深居简出,未见与任何探子往来。”
陈焕从景家军离开时,恰逢卢信有意南下吞并景家军的势力,当时,但凡陈焕与卢信的人有任何往来,景谡都会派人杀了他。
但他却只是躲起来了,怎么看,他都只是一个寻常的贪生怕死之徒。
景谡思忖片刻,吩咐道:“不必在他身上浪费时间了。”
“是!”亲卫应声退下。
陈焕实际上并没有谋士的魄力,景谡将他放在身边两年,除了在一些天下大事上,他尚能说出所以然来,一旦涉及到一些细节,他便哑然无声。于他而言,最好就是龟缩一隅,安稳地做个寻常百姓。
处理完陈焕之事,景谡便回了房间。
榻上,段令闻似是感到了寒意,他微微蜷缩起了身子,半个脑袋也缩在了被子下。
景谡在他身侧躺下,将人揽入怀中。
段令闻在睡梦中感知到熟悉的气息,顺从而又自然地贴近他的怀中,无意识地将脑袋在他颈侧轻轻蹭了蹭,寻了个更舒适的位置。
景谡微微低头,唇角含笑地在他额头上亲了亲,而后又在他眼角轻轻落下一吻。
段令闻的眼睫轻轻颤了颤,像是被人扰了清梦,但并未醒来,只是轻哼了一声,便更深地埋进他的颈窝。
见状,景谡不再闹他,只是轻轻扣住他的手指,一根根嵌进指缝,而后将两人交握的手轻轻按在自己心口。
…………
冬去春来。
校场之上,洗去了冬日的沉寂,取而代之的是呼喝操练之声。
一封急信传来。
北方有变,近二十万虞兵,北上攻打刘子穆,主力已从上郡突入,上东、邯郸等地已相继陷落。
按理来说,虞兵北上,对他们景家军而言,尚构不成威胁。
但刘子穆并没有选择与虞兵硬撼,他屯重兵于太原、巨鹿等地,以防守为主,让虞兵短时间内无法攻破。
久攻不下,虞兵内部起了矛盾。
主将辛韦,也就是当朝太师辛貂的侄子,他认为既然暂攻不下,那便调转南下,攻打势力更弱的景氏叛军。但副将卓青却不这么认为,他主张一鼓作气,趁势解决近在咫尺的刘子穆,以绝后患。
辛韦认为,北方的刘子穆占据的地方势力更强,其兵力已近三十万,何不先灭南方。
但卓青早已对双方势力作了个比较,刘子穆兵马虽多,但北方常年动乱,各势力倾轧不断,其内部并非铁板一块。反观南方的景家军,虽目前兵力不及,却占据江陵、南阳等富庶之地,且景家军治下严明,民心归附。
卓青并不愿意与景家军为敌,若能先取北方,待王朝稳固下来,或许能通过游说,使得景氏归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