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杜灵犀在国内念到高中,大学直接去英国学服装设计了。她的梦想就是回国在自家公司当服装设计师,创立自己的品牌。
她兴冲冲给我看了她在学校设计的一系列衣服,色彩大胆、剪裁新颖,看一眼便觉被时尚浪潮拍打在岸。但可能我不懂时尚,只觉得没法穿出门。
过几天我设计一套送你。她坐在我旁边,用铅笔比量我的身材。
我干笑几声,想起自己那千篇一律乌突突的衣服。如果哪天我穿上杜灵犀的设计,非得被亲戚朋友放进玻璃柜展览不可。
我给叶子姐也设计过好多衣服呢,上次她参加晚宴穿的就是我为她量身定制的礼服,人家都说好看。杜灵犀得意地冲我笑。
叶子姐是?
叶丹青。
我点点头。
那个晚上叶丹青并不在,杜灵犀说她去应酬了。将近一点钟我去厨房找水喝时,才听到大门响动。
叶丹青穿着晚礼服,推着一个小行李箱走进来。她看了我一眼,目光没有温度。我正犹豫要不要打招呼,她却径自坐电梯上楼了。
我拉开冰箱,眼前是琳琅满目的饮料,裹在白惨惨的冷气里,像一溜五彩缤纷的冰灯。全都是气泡水和汽水,已经喝了一晚上,要喝吐了,现在的我渴得像一座休眠火山。
我不死心地翻了翻,还是没有找到,不禁开始回忆下午肖燃是从哪里倒的纯净水。
正在我发愁的时候,叶丹青下楼了。她换了一条真丝睡裙,头发挽成一个髻,露出修长的脖子。
她走到冰箱前,里面的灯光点亮了她的侧影,被饮料渲染过的森森冷气好像找到了主人,汹涌地朝她扑去。
我忍着不去看她,她却向我看过来。
你还用吗?她问。
不用了。
她关上冰箱门,门上倒映出一高一矮两个黑乎乎的影子。
叶丹青比我高了半头,保守估计有一米七五。她很轻松地从头顶的橱柜取出一个玻璃杯,放在冰箱门上镶着的机器里,机器哔哔响了两声,清水从里面流出来。
原来那是个饮水机啊,我可真够笨的。
看着汩汩水流,我忍不住吞了吞口水,但我必须等她走了才能接水,我不想让她知道我连饮水机都不认识。
水接到三分之二,叶丹青把杯子拿了出来,递给我。
我不知道该不该接,下意识地想说不用了,奈何嘴里实在干燥,舌头驱使着手指接了过来。
谢谢。我说。
杯子像块冰,沾满白霜,我脱口而出:这么冰啊。
叶丹青看了看我,问:想喝热的?
有没有温的?我问出这句话,自己都觉得有点得寸进尺。
叶丹青挨个橱柜看,翻出一个烧水壶。
我忙说:不用麻烦了,喝冰的也可以。
我以为饮水机可以调模式,没想到用的却是老办法。叶丹青没看我,说:我也想喝温的。
剧情走向有如脱缰的野马。在月黑风高的晚上,我和一位珠宝公司总裁,同在没开灯的厨房,等待一壶烧开的水。
水壶在橱柜里沉睡久了,现下每一声都在抒发不满,穿插在我们的沉默中。我们错开几步面对面站着,我靠在冰箱上,她靠在料理台上。
我以为她要同我说话,但没有。借着窗外院子里的灯光,我看到她面带倦容,碎发凌乱地散落,眼皮半垂,身上的橙香混入了些许酒气,和刚刚进门时那个盛气凌人、神采飞扬的女人完全不同了。
她大概很累吧。
水壶的尖叫刺破了我的思绪,没等它叫完,叶丹青就把它从座上拎起来,对我说:杯子。
我递过杯子,她哗啦啦倒了小半杯。水满了,她往水槽里倒掉三分之一,又抽出一张纸擦去挂在上面的水滴,做完这一系列动作,才重新将杯子递给我。
杯子很温暖,热气在杯壁上扑出时隐时现的扇形。
谢谢。我说。
她没应,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水后,端着水杯走了。
早点休息吧。离开前她对我说。
第一个晚上我睡得很好,一觉睡到早上十点。下楼看到杜灵犀坐在沙发上画图,她对我打招呼,说厨房里有早餐。
叶丹青早早去上班了,她走的时候我什么也没有听到。
厨房桌上摆满了食物,面包、牛奶、鸡蛋,光是果酱就有七种,还有很多我叫不出名字的水果和奶酪。
平时我的早餐只是对付一口,吃两片面包,喝一杯牛奶,一边吃一边写小说。这么丰盛的一桌,当晚餐都绰绰有余了。我随便拿了两块面包,抹上几道黄油,重新回到房间。
今天我准备联系小路警官,四年前他负责侦办我外婆的案子。案子其实早结了,外婆被卡车撞成瘫痪,但她和司机是同责,司机和货运公司一共赔了五十万。
那年外婆已经七十五岁,扔下一句要出远门,就不声不响地消失。她没带手机,联系不到人,我们都以为她又和姥爷吵架,去了哪个亲戚家。然而最后,我们等来的却是小路警官的电话。
手机里嘟嘟嘟的回铃音仿佛没有尽头,我一连打了三个电话,小路警官一个都没有接。我不知道他是换了号码,还是在忙。
我先拿出电脑工作,但脑子里有点乱,写了几百字就写不下去了。只得在床上卧倒,看火车上拿下来的财经杂志。
吃过饭,小路警官终于回了电话,我做了简单的自我介绍,并问他还记不记得四年前的案子。
你是查苏的外孙女?一开始他还不太相信。
查苏,是蒙语雪的意思。外婆是冬天生的,据她自己说,她出生那天是一年中雪最大的一天,所以她的母亲为她取名查苏。
我是。我说,外婆出事的时候我在深圳工作,抽不开身,是我大姨和表哥来上海处理的。我表哥叫霍展旗,您还有印象吗?
空白了一阵,小路警官才说:我想起来了,他还跟我去过现场。请问有什么事吗?
我告诉他我来了上海,想了解一下当年的具体情况,有些疑点我还没有解开,问他能不能见一面。
这个案子还是比较清楚的,你表哥应该知道,你问他就可以了。
我问过了,但有些事我们都没搞明白,所以还想来问问。我极力争取,我知道您很忙,我也不占用太多时间,只有几个小问题。
小路警官犹豫不决,说自己现在还有别的案子要忙,但架不住我的恳求,他最后还是妥协了,让我下午四点左右去局里找他。
下午我如约来到警察局。小路警官已经离开了当年的交警队,调到了刑侦支队。我在接待室等了十分钟他才行色匆匆地赶来,说刚才出任务了,不好意思。
这是我第一次见小路警官。他三十多岁,可能因为经常熬夜办案,整个人显得很沧桑。我们握了手,他坐下来,问我外婆身体怎么样。
她去世了。我说。
小路警官遗憾地笑了一下,说:节哀。什么时候的事?
两年前,2021年春天。
是因为
跳楼自杀。
小路警官有些震惊,说:跳楼?
她以前是个猎人,天天在草原和树林骑马,瘫痪之后别说骑马了,走路也走不了。她受不了,所以就
小路警官点头表示理解。
你想了解什么?他问我。
我拿出那张写着水泥厂地址的字条,问他有没有见过。
没有。他答道。
我外婆当年是根据这张字条去的水泥厂,但这字不是她的,显然是有人告诉她的。
你觉得是谁?
不知道,我问了外婆,但她不肯说。
小路警官接过字条,上面字迹娟秀,大概率出自女人之手。
他说:我当时也问过你外婆为什么要去那个地方,她回答去找人。但因为她属于受害者,所以我们并没有对她进行调查。
她到上海之后去过哪里你们知道吗?
她没有违法犯罪,我们不需要掌握她的行踪。
我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换了个问题:撞她的司机怎么说?
只说天太黑了没看清,那条路原本就容易出事故,以前也有类似的案例。
如果是司机故意撞她呢?我外婆在上海根本没有熟人,她来这肯定有其他目的。
你有什么证据吗?小路警官皱起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