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如她所说,江上船只都泊在码头,水面只剩夜风吹出的细波。夜静得出奇,对岸灯光却没熄灭,不知演给谁看。
我轻轻靠在她身上,就像她在船上靠着我一样。她怕我落空,向我身边挪,我的手臂蜿蜒到她的腰际,她的身体僵硬了一下,而后放松下去。
我第一次如此俯瞰这座城市,仿佛开了上帝视角,尝试看出芸芸众生的命数。
我小时候的房间,能看到雪山。她忽然对我说。
雪山?
罕见地,她与我讲起去英国之前的生活。她出生的地方名叫木兰,是西南一座很小的城市,三面环山,一条宽阔的河从市中心穿过,她家就住河边,与雪山遥遥对望。
每天早上,她起床到对岸上学。桥离得远,她图快就坐船。沿岸分散着几座船夫的木屋,他们自己做小木船,送两岸的人渡河。
冬天河面结冰,船就倒扣在岸上,用蓝色篷布盖着。我和同学从河上走,早上天还没怎么亮,经常有男生躲在附近吓唬我们。她眼睛盯着远处,沉浸在回忆中。
后来我妈知道了,就早起送我上学。我的手插进她的口袋,里面总是装着几把钥匙和一支唇膏。她跟我讲她们办公室的故事,说我要好好学习,长大了才能找一份好工作。
到了四年级,那些船夫不知道为什么都不干了。同学买了自行车,就我没有。我央求我妈也给我买一辆,但我家没闲钱,她说等我上了初中再买,当我的升学礼物。我只好绕远路从桥上走,所以常常迟到被老师骂。
她笑起来。我想到一个小女孩拖着大书包走在桥上的样子。她又说:其实现在想想那桥不远,但对小孩来说有十万八千里,那真是个好小好小的城市。
我端详她的神情,问:你想家了吗?
她郁郁的,笑容空余皮囊,不久便凋谢了。她摇头。
说想也不是,说不想也不是,在想与不想之间摇摆。
不回去看看吗?
不了。
我把手放进她手里,她手指抖了一下,握住我。
一条船从江中游过,不知是什么船,这么晚了还在运行。没人和它抢道,它慢悠悠划开江面,从我们眼皮底下消失。
我说:我家也是个好小好小的城市,开车很快就能逛遍。
它小到我曾经总想离开,去更大的地方看看。然而风景看遍,回家后却发现,老家早已旧貌换新颜,不再是记忆中的样子。
过去那里只有五六层高的矮楼,现在却突兀地冒出许多高层,如同一根根烟囱。学校翻修的翻修,搬走的搬走,连楼下商店也换了一茬又一茬,熟悉的邻居纷纷离散。
城外草原也被人分片承包,开发成景区。一到夏天,出城的路上堵成长龙,草原上游人如织。如果再想骑马进山,就要往草原深处走,一直走到荒无人烟的地带。
在我抛弃家乡的同时,家乡也抛弃了我。所以我完全明白,她为什么不想回木兰。
说着说着,我的声音小了下去。
算了,不说这些了,影响你的心情。
没有。她说,我想听,讲给我吧。
不说了。
她没强求,手指沿着我手心的纹路轻轻划,问:你会骑马?
会。我骄傲地说,马是我最好的朋友。小时候我和柴爷爷的几个孙子孙女比赛,没一个能赢过我。
我光顾着自己高兴,没考虑到叶丹青根本不知道柴爷爷是谁。不过她并没觉得不妥,仍然在笑。我们安静了好一会,她才抓紧我的手,问:那你可以带我去骑马吗?
可以啊。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她一拍我的掌心,说:那就这样说定了。
我还没反应过来,坐起来问:什么说定了?
反悔了?不欢迎我去你家了?她开玩笑地说。
我定定地看她,想从她眼神里看出这是实话还是谎言。我问:你真的愿意跟我回去吗?你没骗我?
她说:没有。
那你这边的事情怎么办?
有律师。
我狠狠咬了嘴唇,想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叶丹青伸过手来捧着我的脸,逗我说:哎呀,怎么变呆了?
好像不是做梦,因为我侧身去抱她的时候,她脖子里的项链硌到了我的骨头。我把它抽出来卷在手上,说:你不能骗我,骗人鼻子会变长!
我没有骗你。只是我手头还有些事要处理,处理好了我去你家找你好不好?
我怕是她的托词,忙说:不好,要走一起走,我就在这等你。
第二天早上,我在黑暗中睁开眼睛,连拖鞋都没穿就跌跌撞撞跑出房间。叶丹青在办公室,正戴着眼镜看材料。我站在门口紧盯她不放,眼睛里带了点没屁用的威胁,她好奇地问我,怎么了。
你说话算数吧?我说。
她抿着嘴笑个不停,问我:我和你回家你这么开心呀?
我嘴一撇,说:快说,你说话算不算数?
当然算,我一直说一不二的。
什么时候可以走?
一周之后吧。她给了一个期限。我立刻跑过去拿起她的手机,蹲在椅子旁边。
解锁。我说。
她不明就里,却还是依言输了密码,问我做什么。
定个闹钟。
七天之后的早上八点,闹钟会准时响起。
叶丹青一直嗤嗤笑,好像这些天的阴霾已经一扫而空。笑吧,一周之后闹钟一响,我就是绑,也要把你绑走!
我的决心很容易就被她瞧出来,她倚在扶手上,两弯笑眼终于放出十足的功力,笑声像小虫一般钻进我的脖子。我眼热心跳,害怕招架不住,决心就此倒塌,赶紧扔下手机逃回房间。
我安心躺回床上,屋中的黑暗睡醒了,又来叨扰。我警告它们别再胡思乱想,它们伸伸懒腰,和我弥漫的睡意一起落下去。
接下来,只需静静等待闹钟响起的时刻。
作者有话说:
拐回家了!
第42章
闹钟响起前,我们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住在酒店第四天,前台不断打来电话,叶丹青接起第三次时已经明显不耐烦。有人执意拜访,在楼下大吵大闹。接起第五通电话时,叶丹青收敛了脾气,平静地说,叫他上来吧。
是古楠。
他是几天来唯一的访客。对于他的到来,说不惊讶是假,因为难以猜透他是真的关心叶丹青,还是想趁虚而入。
昨天下午,叶丹青回了公司一趟。往日热情似火的人,如今态度纷纷凋零,漫不经心地对她点头,转头便和同伴挤眉弄眼,暗自嘲讽。人走茶凉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丁辰告诉我,这下路易连装都不装了,直接暴露自己见风使舵的本性,好像公司里已经没了叶丹青这号人物,唯陈思马首是瞻。
在陈思召开的员工大会上,路易自告奋勇表态,要摒弃之前遗留下的不合理的工作流程。简言之,就是把叶丹青布置的工作扔一边,请陈总下达指示。
陈思自然先画大饼,找了几波人谈话,大部分是从如梦令跳过去的员工,还有其他几个和叶丹青关系不错的人。丁辰首当其冲。
陈思先肯定了丁辰的工作能力,却又说她工作态度消极,但凡能积极一点,五年内升职不是问题。
我问丁辰你信吗?丁辰老成持重,说如果这种噎人的饼都能吃下去,那我就是世界上最大的傻逼!
不过为了年终奖和季度奖金,她忍,告诉自己小不忍则乱大谋、忍字头上一把刀、忍者无敌
种种情况其实都逃不过叶丹青的眼睛,她泰然自若,但多半也是无力。变色龙太多,有些变了一百八十度,另一些则干脆变透明,段培俊就是其中之一。
出事后,段培俊不曾联系叶丹青,倒是每天发五六条自己在郊外别墅拉琴的朋友圈,一派岁月静好的模样,搞得我以为他要出家。要不是从游轮下来那天他突然加我好友,我还想不到他原来这么聒噪。
段培俊现在的处境有些尴尬,谁都知道他和叶丹青关系非同一般,从前捆绑得太紧,有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意思,尤其海上音乐会刚过,难免有人说闲话。
他的社交账号下面就有人追问,叶丹青到底是不是传闻中那样恶心?还有粉丝说叶丹青配不上他,劝他远离。
只是段培俊还不知道布兰森会怎样处理这次的事,叶丹青虽然被迫把实权都交了出去,但到底保留了职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