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长得好看也是优点。
是吗?有时候还挺困扰的。上学放学路上总有男生跟着我,要么起哄,要么堵我的路,拉我的书包欺负我。
他们太坏了!
我那时候特别胆小,不敢反抗,只能祈祷和我一起回家的同学不要有事,好让我有个伴。但他们在学校逮到机会就捉弄我,把我的书放在树上,在我的帽子里接水。
我想去握她的手,却想起自己手上全是灰。我只动了动手指,她却像猜透我的心思似的,伸过手来握住了我。
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她笑了笑。
那后来呢?
嗯去英国之后被迫改变了吧。她视线低下去。
叶丹青这样的成功人士,很容易让人认为她从小到大都是世俗意义上的优等生。也许在大众眼中,她是学校里永远的前几名,诸多奖项傍身,参加过大大小小的赛事,年纪轻轻就展现出不凡的品质,优秀得理所应当又毫不费力。
可事实上,她的优秀暗含一种潜在的拼命,是无可奈何的却又不想认命的挣扎,不得不扭转本性来嵌入为她安排好的命运。可没人说得清那命运究竟是礼物还是炸药,更没人在意她的想法和感受。
所以我问出了一个非常俗的问题。
叶老师,你的梦想是什么?
我感觉自己像《中国好声音》的导师,拍了下按钮为她转身。叶丹青显然也愣住了,我的梦想她喃喃自语。
可别跟我说是去纽约什么的我撇撇嘴。
我小学的时候想做科考队员。她静静地说,只是有过那么一个念头。
后来不想做了吗?
她摇头:后来我没有选择权。
你也可以不听他们的。
叶丹青笑得有点遗憾,说:我没那么顽强。
她手臂抱住腿,缩成一团,又说:创业开公司是我做过最叛逆的事,但是最后也
刚回国时,我和维克托约定,如果两年内亚洲区的营业额翻番,就让我去纽约。但他食言了,我一气之下就自己创业。维克托看形式不对又和我约定,如果两年内再次翻番,真的会调我去纽约。
你相信他?
那个时候有点盲目。她自嘲地笑起来,所以又栽了跟头。
为什么非去纽约不可?我问出了一直想问的问题。
提到那个地方,她眼神空荡荡的,说:因为那是世界上最繁华最富有的地方,一切都是最好的,我就要最好的,我要让他们都后悔。
最好的,三个字像浓硫酸浇在我心口。这是不是意味着对于另一半,她也要最好的?可惜我并不是。
我劝慰自己,她原本打算去纽约度假,这不是依然跟我回来了吗?可我明白,她不会一直待在这间小房子里,终究有一天,她会回到属于她的、最好的城市去。她是远飞的鸟,不应该为我降落。
叶丹青没注意到我的沉默,她笑了一声,说:现在不说这些了,还是接着收拾吧。
我一言不发地整理着身边的课本,原本我打算把它们都卖掉,现在却改了主意。我知道它们没有用途了,但,留着吧。
课本之外是报纸,边缘已经发黄,淋上了陈年的茶水一般。大部分都是上学时的英语报,始终做不对的完形填空和阅读理解,被红叉叉铺满。
我捏着报纸一角,一张张翻过去。英语报下面,是小时候我爸从他短暂待过的单位订的报纸,他上厕所的好搭子,垫桌脚的好工具。上面的新闻已成往事,让人很那相信世界曾经那么陈旧。
头从至尾翻看一遍,我觉得哪里不对劲。于是我拍拍手上的灰尘,从下往上翻回几张
木兰市一化工厂爆炸!
《南方时报》的第一版上,一张烈焰冲天的照片映入眼帘。
只是那片鲜艳的火焰被镜头虚化了,连黑烟都像扎着无数小孔。它们的存在不过是为了凸显照片正中间,那个最为重要的人物叶丹青。
第53章
2003年,十二岁的叶丹青大哭的模样被镜头定格。
和后来在网络上经过屡次修复和调色的照片比起来,报纸上的人像算不上清晰,颜色也暗淡,但足以看出她长得眉清目秀。
更重要的是,小孩的感情纯粹又难藏,所以她的绝望和无助也从纸面直扑过来,将读者淹没。
此次爆炸造成一人死亡,系化工厂员工叶震(36岁)。其妻子周丹(34岁)于今年2月在印度出差时遭遇车祸去世,两人育有一女叶丹青(12岁),就读于木兰市第二小学
在看什么?见我停下,叶丹青问道。
我没回答,把报纸递了过去。叶丹青眼神一呆,没有立刻伸手去接。她手里那本书从腿上滑下去,唰啦啦地合起来,书页擦着皮肤,发出嘶嘶响声。
这张照片,连我都没有呢。她终于接过报纸,看着十二岁的自己,那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眉眼依然是从前的眉眼,只是气质早已大改。
二十年过去了她沾了灰尘的手指蹭在报纸上,擦擦啦啦地响。
爆炸发生后,叶丹青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因为这张著名的照片,她变身小城名人,被架在镜头前,任凭记者提出诛心的问题。镜头像闻到血味的蚊子,争着抢着拍下她哭泣的样子,简直无孔不入。
我那时候那么胆小,居然要面对这么多镜头。住在老师家的那几个星期,门口经常围着一群人,对我吆来喝去,堵着门不让我走,一定要我哭,哭得越撕心裂肺越好。
我爷爷奶奶早就去世了,外公外婆都生着病,没人愿意养我。我连自己家也没法回,因为我爸赌输了钱,他一死那些人就找上门来把我赶走了。
后来我去了福利院,那些记者又跑到福利院,每天都埋伏在门口。以前欺负我的同学跟在我后面叫我大明星,还放炮吓唬我。
叶丹青惘然地说着。我朝她挪了挪,手臂碰着她冰凉的身子。
木兰很小,走到哪都会被人指点。那个时候我经常做噩梦,梦里全是这些人的脸。福利院里的小孩也不敢和我交朋友,有时候我一天连一个字都不说,像个哑巴。
她把报纸折起来,掸掸上面的灰尘,笑着说,不过我挺过来了,还挺了不起的吧?
这张报纸能送给我吗?她问。
我木木地点头。
是不是被我说烦了?她问。
不是。我张了张嘴,口干舌燥。
我只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的话太无力,既不能像灵丹妙药治愈她,又不能像创可贴隔绝她的伤口。
我跳起来跑进洗手间,镜子里的我眼圈有一丝红。我拧开水龙头,打了一遍香皂把手洗净。回到房间后,在她身边坐下,抱住了她。她的呼吸略微停了片刻,然后伸出胳膊揽住我,悄悄在我耳边说:谢谢。
不客气。我的声音小如蚊叫。
报纸上的叶丹青在看我,脸上有一道浅浅的折痕,掉在乱书丛中。它架起一条时空隧道,我穿越过去,拥抱二十年前的叶丹青。
我们停在时空里,都有点窒息,以至于撒开手的时候,呼吸有些困难,眼前一片花。
这样的情绪一直蔓延到睡觉的时候。我们各处一室,却都没睡着,两个人翻身的声音层层叠叠打破夜晚的寂静。
你还没睡吗?我听到她在问,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还没
她空了一会,说:别胡思乱想,快睡吧。
我说好。我们都没再发出声音,不知道她是真的睡着了,还是和我一样忍着没有翻身。大概是后者,因为第二天早上我们醒来时,两个人的黑眼圈都加重了。
一上午我哈欠连天,代码写了几行就心不在焉了,中午小睡了一会才缓过来。
叶丹青比我精神足多了,她一连参加了两个线上会议,又读了几十页书,既没休息也没吃饭,到了晚上却依旧活蹦乱跳,在我写小说的时候还跑到我的房间,躺在床上陪着我。
她抱着我的玩偶,盯着天花板发呆,问:我打扰你了吗?
没有。我边说边敲键盘。
写小说时间长了,越来越得心应手,简言之,就是说废话的能力增强了,即便困得要死、有零零散散的事情要处理,也能撑着写完几千字。这在当今鸡零狗碎的互联网时代,不能不说是个长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