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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不要。
  好吧她回答的不那么坚定,给我留了一个口子,叫我再好好想想,可以随时随地撕开。
  我起身拿下客厅架子上的相册,里面是老照片,从我们几个小辈儿出生开始。
  这是外婆,看吧,和李莹一点也不像。
  照片里的外婆才五十来岁,是我妈如今的年龄。她戴着彩色纱巾,身穿一件夹克,像个侠客,站在风里俯视镜头。
  同一页的另一张照片是我妈她们三姐弟的合影,各自抱着孩子。我和霍展旗七八岁的样子,邢云只有一岁多。
  叶丹青蓦然叹了一声,说:真好,还有照片。
  你没有吗?
  丢了。她说,我家房子被债主收走的时候没来得及收拾,全被他们扔掉了。
  不过还剩一张。她抓过背包,从里面拿出一个小钱包来。布做的,有点脏,边缘磨得开线,面儿上一只橡胶做的米老鼠,变成了灰老鼠。
  我小时候的钱包。她有些羞涩,手指慢吞吞打开上面的纽扣,一张小照片夹在里面,一个年轻女人抱着小孩,站在大雪纷飞的河边。
  那个裹在羽绒服里的小女孩就是叶丹青,脸蛋冻得红扑扑,嘴巴藏在围巾里,单看眼睛却也知道在笑。
  好可爱!我拿过照片爱不释手。这是和现在全然不同的叶丹青,还在人生的鸿蒙中,单纯而青涩。
  她的妈妈穿着一件单薄的大衣,鼻头也红彤彤像只草莓,她的样貌和现在的女儿很像,不过没有叶丹青身上那股劲儿。
  你想她吗?我轻声问。
  想。就像你想外婆一样。
  我们靠在一起,墙角的老式立钟发出很大的声音,时间一分一秒都眉目清晰。
  我翻到相册后几页,多是外婆的照片,她很喜欢照相,有站在楼下草坪里的,也有在草原上骑马飞驰的。可惜在她年轻的时候没能留下一两张,我对她过去的长相完全没有概念。
  她就是在这个房间跳楼的,就从那扇窗户。
  那扇窗其实不大,老房子为了保暖,窗户都做得比较窄。窗台到我腹部,但对外婆一个双腿瘫痪的人来说却是高山。
  霍展旗说,那天早上他赶过来的时候,窗户还开着,北方呼呼地吹,外婆的轮椅停在茶几边上。他从窗户向下望,看到的画面让他此生都无法忘却。
  外婆自杀两天后我才赶回来,她的遗体暂时存放在柴爷爷家,已经被整理干净,没有让我看到她死亡时的狼狈。她对我很仁慈,不像对霍展旗,叫他做了无数的噩梦。
  霍展旗说,外婆应该是先爬上沙发,又从沙发爬上窗台,最后打开窗户,跳了下去。
  我照顾过她,知道如果单靠手臂的力量,她爬得有多费力。整个过程但凡有一秒迟疑,她都不会这样死去。她求死的念头到底有多重,才能做到这个地步?
  她死了之后我才开始了解她的一生,是不是有点晚了?
  是晚了。叶丹青摸摸我,但我们会尽力弥补。
  我用力点头。我会弥补的,一定让真相水落石出。水落的第一步是开闸,也就是撬开柴爷爷的嘴。
  周四,霍展旗可算得空。他买了几样下酒菜,又炖了一锅牛肉,我和叶丹青提了一瓶五粮液,一行三人开车去了马场。
  霍展旗不怎么会骑马,我就和他并排,替他拉着缰绳。他还不服气,说要不是有条河拦着,他就是草原上的藤原拓海,开车随便漂移。
  叶丹青走在我们前面,霍展旗悄悄问我,叶老师还会骑马?我骄傲地说,当然了。他又说,其实我那天在网上看到叶老师了,她好有名,你怎么认识她的?她还来咱们这小地方玩。
  我又骄傲了,枣红马听了尾巴也要翘上天。我说,保密。
  柴爷爷大概老远就听到我们说说笑笑,还没到村口,他就来迎接。我们像没发生过不愉快一样,言谈如同往日。
  但我知道他一个猴精的老狐狸,怎么可能不懂我为什么来?八成在思考怎么应付我。
  我的猜测在吃饭时应验了,我数次把话题往那件事上引,他却不接招,壁虎游墙屡屡滑走。他和霍展旗喝得酒酣耳热,我踢踢霍展旗的脚,他对柴爷爷说:咱们来划拳吧。
  霍展旗会划拳也是跟外婆学的,继承了她的衣钵,但没继承运气,一开局连输三把,三杯酒下肚,他的脸越来越红。
  第四把,霍展旗咸鱼翻身,终于赢了。柴爷爷大笑,刚要喝酒,我一把夺走他的酒杯,说:你输了不用喝酒,只需要回答我一个问题。
  柴爷爷被我搞得有点懵,问:你刚才也没说啊!
  我现在说的,这比喝酒容易多了。
  不会还是那件事吧?
  不是。
  那你问吧。
  正中下怀。我亮出了我的武器:姥姥当年是不是还有一个孩子?但是被盗墓贼抢走了?
  我问完,屋子里鸦雀无声,酒气四散飘离。
  柴爷爷的脸色在酒精作用下变得慢了半拍,他嚷道:你咋知道?你个臭丫头咋知道?
  姥爷说的。
  放屁!他捂了六十年,咋可能告诉你?柴爷爷摇摇晃晃站起来。
  反正我就是知道了!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他嘟嘟囔囔,扶着旁边的抽屉柜,上面摆着外婆和他一家的合影。
  柴爷。我朗声说。
  这是他的诨名,外公外婆都这么叫。当年没禁猎时他威风凛凛,这个名字响当当,猎户和牧民里没有不知道的,现在已经很多年没人这么叫他了。一听这两个字,他眼泪刷地一下流了下来。
  柴爷,事情过去快六十年了,你或许有你的顾虑,但姥姥已经去世,姥爷也老糊涂,知道这件事的人只有你了。你知道姥姥是怎么死的,也知道她为什么会死,你和阿茹娜奶奶是她最好的朋友,你难道希望她永不瞑目吗?
  我说得心脏狂跳,眼泪往上涌,却硬生生被我憋回去。柴爷爷还拄着抽屉柜,低头看着地板。
  我接着说:当然,我知道你不想说就一定不会开口。柴爷,我敬你三杯,三杯过后,如果你依然决定不说,那我这辈子都不会再来打扰你。
  话音一落,我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酒。我站起来敬了柴爷爷一下,然后仰头把酒灌进嘴里。
  我搞不懂我在喝酒还是在喝火,气管烧着了一样。我呛了一口,却压下嗓子里的痒,吞下剩余半杯。
  胃里翻江倒海,头脑发昏。叶丹青把住酒瓶不让我碰,站起来拉我。我力气暴增,从她手里抠出酒瓶,又倒了第二杯。
  卓兰,你悠着点霍展旗不安地看我。
  柴爷爷可算抬起头来,我一边喝酒一边瞪着他,烈酒激得我眼泪直流,我却不眨眼,就让它们直直落下去,像两行瀑布。
  第二杯下肚,我意识到再多喝一口我就要吐了。叶丹青这下说什么也不让我碰酒瓶,我就端起柴爷爷刚才没喝的那杯,刚要送到嘴边,柴爷爷发话了。
  小卓兰别喝了。我告诉你。他语气悲怆万分,一棵活了上百年的树有了裂纹。
  我歪歪扭扭坐下,要不是叶丹青撑着我,我估计已经倒在地上了。屋子里安静得宛如黎明之前的黑暗,我在等待他开口,带来曙光。
  柴爷爷仰起头,眼泪从他树皮一样的脸上流下,流进皮肤的褶皱中。
  我告诉你。这六十年,我没睡过一个好觉。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是外婆的故事!
  第55章
  1966年十一月初,山里已经下了三场雪,山货基本要等来年开春才能采。家家户户都在为过冬做准备,柴天一连几日都在山上砍柴,他想砍多点,到时候谁家没有了,还能卖出去赚两个钱。
  柴天年轻的时候一点攒不住钱,都拿去买酒喝。那时候他还住额吉村,跟图古勒、查苏和乌日罕关系最亲,几乎每晚都要一起喝酒,有时还围着篝火唱歌跳舞。
  即便和阿茹娜结婚,搬到了赛罕村,他也改不掉这个习惯。来的第一天就和阿茹娜的兄弟们拼酒,结果谁都喝不过他,醉醺醺倒了一地,唯独他还站着。那会都叫他柴爷。
  柴天开始攒钱,是1963年第一个孩子柴荣出生之后。
  柴荣是个白白胖胖的小子,出生时哭声比谁都大,据说村里住得离他家最远的人都能听到。柴天欢天喜地抱着孩子挨家挨户展示,说这孩子未来会成为最厉害的猎人,你们都要小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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