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没人敢吭声,叶丹青当老板练出来的终极绝技就是压迫感,弥补了年纪上的不足,成功地震慑了在场所有人,包括我。
最后还是霍展旗干笑了几声,提起了别的事,但气氛已经坏了。我和小舅一家角色转变,轮到他们食不知味,我大快朵颐。
我们很快散伙,霍展旗不敢提打麻将的事,大家话也没说几句就分道扬镳了。我和叶丹青走进寒冷的夜晚,我有点幸灾乐祸地说:这是我家第一次跨年夜气氛这么紧张。
以前气氛都很好?
差不多吧。
你以前也没少挨骂吧?
每年的保留节目。
如果快乐建立在你的痛苦上,有什么意义呢?
我抱抱她,说:谢谢叶老师。
我猜他们一走远一定大讲特讲我的坏话,将我从小到大的顽劣行径一一批判,再褒奖一下自己对我照顾有加,其实不过逢年过节叫我吃几顿饭罢了。
但谁在意呢?今晚我很开心。
走在桥上,我对叶丹青说,还不想回家。她问我想去哪?我说逛逛?她笑着说,好啊。我们穿得像两头胖胖的熊,挽在一起,沿着大桥下了河滩。
第65章
堤坝上的路灯有点老花,只传来一层薄光,勾出荒草枯枝的影。我们扣着厚厚的帽子走在树丛里,枝杈划过羽绒服,咔嚓的声音被鹅毛一路传到耳朵里。
雪非常厚,漫进叶丹青的短靴,我听到她唉哟几声跳起来,脚腕被冰到了。
你踩着我的脚印。我走在她前面,每一步踩实了才走下一步,压出了雪花之间的空气,它们挤在一起咯吱咯吱地抗议。
黑灯瞎火,两个小小的身影在河滩里慢慢移动。我向后伸手,她抓住我,走到我身边,两只手插进同一只口袋,没一会就握得热乎乎的。
河道中段的雪薄了不少,这里紧邻一片住宅区,大家把雪踩实了。跨年夜人们都不在家,灯光只剩只言片语,鬼幽幽地亮着。
叶老师今年过得怎样?我问。声音从厚围巾里传来,毛茸茸、沉闷闷。
叶丹青捏捏我的手,说:今年不好不坏。
末了她又补充道:因为有你,所以还不坏。
如果不是我,你会过很糟糕的一年?
是。
我高兴地踢了踢,脚尖扬起一片雪,沙子一样散乱。
你呢?她问。
我也是,好坏参半。
今年我总算弄清了当年发生在外婆身上的事,还意外认识了叶丹青。至于坏的一面,我现在说不清楚,有什么东西依然悬而未落,不经意间令人忧心。
新年有什么计划吗?叶丹青问。
我好几年不做新年计划了,年头无论多么豪言壮志,年尾都得灰溜溜地承认,自己的懒惰已成附骨之疽。新年是种假象,让人误以为能重新做人。
我没回答,反问:你新年有什么计划?
她好一会没说话,后来才嗯了一声,嗯地很平滑,听不出肯否。我试着替她回答:重回布兰森?
她呼了口气,说:算其中之一吧。
这是个必然的答案,然而听她亲口说出来我还是倍感失落。她又要回到那个尔虞我诈的环境,戴起无数面具,剥掉几层灵魂。
但这是她的心愿。我既希望她有愿得偿,又不希望她奔波疲惫。
她又问我:你的计划还没说呢。
我不想说什么计划也没有,显得我不思进取又很没创意。我说:抓住我就告诉你。
我松开叶丹青的手,在雪地里跑,钻进弯弯绕绕的树丛,眼前是纵横交错的荒枝,像碎玻璃的裂痕。
你幼不幼稚!叶丹青的声音遥遥地传来,忽左忽右。看吧,无论我多幼稚,她也得来抓我。
我们在树丛里捉迷藏,灰突突的影子若隐若现。她有些气,说有种你别动。哈,不动等你来抓我吗?我知道你抓到我肯定不给我好果子吃。我故意哈哈大笑,语调充满装饰性。
她被我气得也笑起来,笑了几下,声音突然淹没在一声声巨响里。有人在岸上放炮,一朵红绿烟花炸在头顶,点亮了这片张牙舞爪的树丛。
十二点了。
我顾不上找路,扒开眼前的树枝就向叶丹青跑去。树枝在我的衣服上乱弹琴,在手上脸上划出浅浅的伤口。
我抱住她,差点把她扑倒,又一朵绚丽的烟花盛开在头顶,我用尽力气,大喊:叶老师,新年快乐!
我想盖过烟花的声音,它们滴滴答答也好,气吞河山也好,都不是我的对手。我的声音在河滩、楼房、大桥之间四处碰撞,生怕叶丹青戴了厚帽子听不到。
叶老师,新年快乐!
这就是我的新年计划。
今晚的夜是深邃的蓝色,点缀了几块絮状的云,和市郊工厂的烟囱里飘出的白烟缓缓相融。天上仿佛有一层水似的反着地面的光,让蓝更透彻,让白更稀薄。
岸上的人听到了我的喊声,也对着不知在哪的人喊道:新年快乐!祝你新年快乐!大家都新年快乐!
烟花在欢呼声中逝去,回家路上我们还能闻到残存的硫磺味,几只空炮筒歪歪扭扭倒在地上,身边一圈细碎的爆竹屑。这时叶丹青才对我说:阿柠,你也新年快乐。
已经是新的一年了。到家后上天赐给人间一场大雪,冲淡了街上狂欢的气氛,偶有几声鞭炮,不过都很远。我还不困,新年的浪潮这么一席卷,我居然有些兴奋。
我们窝在小卧室,叶丹青看着我手上脸上被树枝划破的伤口频频叹气,觉得我太不小心。我不反驳,让她帮我擦药。
药箱里没有创可贴了,我记得书架上我随手放过几只,就抽出横着放在上面的几张纸。谁知这几张纸引发了大面积雪崩,几个格子里的书本哗啦哗啦掉了下来,砸在我的电脑上。
我哀嚎一声,发誓以后一定改正乱放东西的毛病。
叶丹青帮着整理,都是小时候买的无聊小说,还有我爸给我订的科学画报,小学时我能坐在这里看一下午。我把它们归拢,草草塞进书架。
这是什么?叶丹青打开一张白纸问道,春屑。
我瞄了一眼,说:小时候的手抄报,老师说主题是春天。我懒得画,就随便贴了几片叶子、花瓣、蜗牛壳,还有一只死蝴蝶,说这是春天的碎屑。
很有诗意嘛。叶丹青赞许地看我。我觉得叶丹青应该去做老师,因为我自己的老师骂了我一顿,说我投机取巧,叫我重做。
老师没品味。叶丹青拿着那张纸左摇右晃,当成个宝贝。
姐姐,我说,现在就一张白纸,能看出花来?
手抄报上粘的东西早就没了,除了春屑二字,只余斑斑点点的干胶水,手指一抠就掉。
确实是一张白纸,但我们可以画上去。
你认真的?
是啊。
想到刚才她居然说我幼稚,真是五十步笑百步。我逮住机会反击:你幼不幼稚!
幼稚怎么了?又不犯法。
我找出一捆八百年前的彩色铅笔,笔头钝得不行,却没找到卷笔刀。叶丹青说要不用阳台上的铲子?我说不需要,去厨房拎出了菜刀。她吓得站起来,问你要干嘛?我说,削铅笔。
手起刀落,先削下几个木片,再磨一磨笔头。我说小时候外婆都是这么给我削铅笔的,省了买卷笔刀的钱。
菜刀削过的铅笔握起来凹凸不平,像捏着一圈尖锐的山脉。我们一人坐一半椅子,在那张纸上写写画画。
我可是学过的。叶丹青画下一只蝴蝶,丑得要命,可惜这行太看天赋。
我画的也没好到哪去,我们在绘画方面的想象力过于贫乏,叶丹青说画雪吧,春天还会下雪。我画了几个不太规整的六边形,她倒好,只勾了圆圈。
我们人菜瘾大,画得还不如小学生简笔画,却自信地画满了整张纸。彩色的雪、彩色的蝴蝶、彩色的叶子、彩色的蜗牛,她还画了一颗彩色的柠檬。
连原本春屑两个字,都被层层彩色线条包住,裹得失去了横平竖直的棱角,像一块被拦腰斩断的彩色大馒头。
我的评价是,梵高在世、莫奈转生。叶丹青满意地看了一番,自满道:没关系,虽然我画画不行,但别的方面还是很行的。
哪方面?我好奇。
她扭头看我,我心中警铃大作。她靠过来,捏起我的下巴,说:比如接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