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听到我们的脚步声,报纸略微低了低,从上边露出一副细边的眼镜,镜腿上连着一条银色链子。
你回来了。维克托拖着傲慢的长音说。
叶丹青不太自在地走到侧面的单人沙发旁边,却没有要坐下的意思。
下午刚到。她抱起手臂,非常拘谨。
维克托锐利的目光从鹰钩鼻上放射出来,在我身上敲敲打打,问:她是谁?
不知道他的轻慢是故意为之,还是仅仅出于习惯。这句话像灌了一斤油,要放一把小心地滑的标志才不会摔倒。
我的朋友,方柠。叶丹青生硬地回答。
屋子里的气氛忽然有些剑拔弩张。坐在另一张单人沙发上的詹妮弗放下手中的书,抬头打量我。
维克托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算是对我们的回应。报纸重新抬了上去,挡住他的脸,过了好一会,他的声音才从后面传来:朋友。
这个词从他嘴里说出来,多少沾点阴阳怪气,他在调侃叶丹青,居然还有朋友。又或者在调侃我,这样的人居然也敢前来。
我迈开脚步向他走去。
叶丹青仓惶地拉住我的袖子,但被我甩开了。
我站在维克托面前,手从报纸上面伸到他眼前,用我正宗的中式英语对他说:你好,我叫方柠,很高兴认识你。
他拿着报纸的手放低了,冷冰冰的眼神从眼镜后面直射过来。我直视他的目光,摆出一个礼貌到有些讽刺的微笑。
维克托厌恶地看了看我的手,继而又来瞧我的脸。报纸的上端像受风的柳树般乱颤,风是我凝重的鼻息。维克托笑起来,幅度很浅却充满轻蔑,我觉得他马上要出言不逊。
就在这时,詹妮弗咳嗽了一声。维克托略略扬起眉毛,扯动嘴角,说:握手就不必了,我不喜欢和陌生人握手。我也很高兴认识你。
这句话拖出一条长长的尾巴。牛的尾巴,在摔打苍蝇。
说完,他抖了一下报纸,眼睛不再看我。我缩回发僵的手臂,又不死心地走到詹妮弗面前。她倒唱白脸,嘘寒问暖了一阵,叫我在这玩得开心。
詹妮弗与我想象中大相径庭,并非一个矜持的贵妇人,相反,她气色出奇地差,脸上像罩了一层看不见的黑纱,即便涂了薄薄的粉底,也挡不住衰老的痕迹。
回到房间后,我才发觉手心全是汗。叶丹青面如死灰,问我刚才想干什么。
没什么,只是打个招呼。他不是不重视你的朋友吗?今天就让他重视一下。
你太莽撞了。叶丹青按下我的肩膀,你不了解他,他不会因为这样就高看谁一眼。
可我也得表明我的态度。我说着感到很冤枉,眼睛立刻红了。
叶丹青坐到我身边,觉得自己刚才的语气有点急,说:我只是怕他让你难堪。
我不怕。他怎么看我,对我说什么,我不在乎。我就想让他知道,你的朋友他也应该好好对待。
叶丹青在脸上涂了一层很浅的安慰性笑容,说:谢谢,但下次不要这样了。
我郑重地嗯了一声。她松了口气倒在床上,呆呆地望着天花板,眉目间的忧虑却并没有因此解开。
我在叶丹青身上看到了一种从没显露过的矛盾。她怕维克托。
不是充满恐惧的害怕,她已经夺回了对自己的生杀大权,然而,如果她想要的东西仍然需要通过维克托来得到,那么对他有所顾忌是必然的。
这种必然折磨着她,令她困惑煎熬,成为了她的弱点。
第68章
时差没倒过来,醒来时窗外黑洞洞的,一点光都拧不出来,盯着那团黑暗看了很久才瞄出树林的剪影。
叶丹青睡得浅,也跟我一起醒了。我们在床上聊天,她给我讲过去在这里度假的事,说天亮之后带我去湖边,那离马场不远。天蒙蒙亮时,我又迷迷糊糊睡了一会,最终鸟鸣把我吵醒。
睁开眼时,叶丹青不在房间,我洗漱完站在窗前,看到她搀着詹妮弗在草坪上散步。那样的画面应该温馨,但她们身上缺乏亲情,反倒生出了尴尬,像人为摆在一起的木偶。
过了一会叶丹青有些懊恼地回来了,我问她和詹妮弗聊了什么?她说只是工作上的事,詹妮弗很关心她在国内的生活。
今天难得晴朗,维克托在草坪上支了个沙滩椅,戴着墨镜晒太阳,上半身红成了火鸡脖子,一只身形很大的狗乖乖地趴在他脚边。
园丁早上刚修剪过草地,翠绿的草上沾着水珠,却并不会浸湿鞋底。听说光是草坪的维护成本,就高达一年十几万英镑。
春天的阳光和煦缥缈,在山林里变成斑驳的碎片,空气中充满松香味。波光粼粼的湖面逐渐从树后显露,岸边有倒下的树干,一半浸在湖水中,我们脱了鞋袜坐在上面,脚伸进水里。
水太凉了。我嘶了一声,抬起脚,对水的恐惧又被唤醒。叶丹青反而不怕,她慢慢走进湖里,身子一低,整个人都浸入水中。
湖面被她打碎,倒映其上的山色一圈圈地荡漾。一串气泡飘起来,她从涟漪中央冒出水面,向我游过来。
冷不冷?我问。
一点点。她抹去脸上的水靠在树干上,嘴唇有些发白,几片水花像雨滴一样落在我身上。
上学的时候,詹姆斯和奥利维亚经常带朋友来,为了躲开他们,我就跑到湖里泡着,他们觉得太冷,不会下来。
我问:你带朋友来过吗?
陈思来过一次,但她顿了顿,不太愉快。
陈思?我很意外。
那时候我们关系不错。我看到他们都带朋友来玩,维克托和詹妮弗很热情,所以我就邀请陈思来玩。
她不喜欢这里吗?
不,她特别喜欢,说这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但她对我很失望。
为什么?
她以为我在布兰森家很受宠,像媒体报道的那样。
但这又不是你的错。
叶丹青吸了吸鼻子从水里出来,一边擦去身上的水一边说:那时候不那么想,觉得是自己不够好,连带着陈思也受了冷眼。我愧对她,所以拼命讨她开心。新学期她不再和我玩了,我依然跟在她屁股后面,像个小跟班。
你现在面对这些人,会觉得难过吗?我问。
她动作停顿了一下。
有一点。她直言,无论我是否忘记,他们都记得很牢固,经常翻出来提醒我,过去是怎样跟在他们身后的。
湖水恢复了静默,只有脚下有一小片涟漪。鸟鸣婉转,阳光灿烂。
我接着问:詹妮弗对你好吗?
说不上不好,但我觉得她的好说着她歪了一下头,阳光照在她湿透的头发上,像一道金色发夹,出于一种愧疚的心理。
是不是因为其他人都对你太坏了,她过意不去?
她摇摇头:不是。她的愧疚更切身,不知道这么说你能不能理解,她并非弥补别人对我的亏欠,而是她本人对我的亏欠。可是,她并没有亏欠我的地方。
也许有,但你不知道。
我不清楚,她现在也顾不上管我,她的病情不太乐观。
什么病?我惊讶地问,难怪她看起来不太健康。
尿毒症。她答道,艾玛出生之后查出来的。之前换过肾,一直维持得不错,但最近情况不太好。
她会不会我很难说出去世两个字,所以朝叶丹青做了个手势。
叶丹青望着庄园的方向,房顶在林稍后若隐若现。
不知道。她的声音略带犹疑,无法判断是惋惜还是别的情绪。
我们没再说话,一直沿着湖边走,没多久就看到了马场。奥利维亚是马术运动员,马场是维克托专门为她建造的,让她训练之余,回来还能骑马寄情山水。
这里的马配有自己的马厩,专人负责刷毛,又经科学喂养,一匹匹精神抖擞,比吉日养的那些漂亮得多也干净得多,只是缺少些野性,眼神相当平和,宛如老僧入定。
养马人看到叶丹青,不咸不淡地打了声招呼,眼睛却锁定我们,随我们进入马厩。那些马对人见怪不怪,只有一匹将头伸出来看我们。
那是奥利维亚的宝贝,不许任何人骑。叶丹青来到它面前。
这匹马像披了一身月光,曾经我向吉日借的那匹白马立刻相形见绌。
詹姆斯偷偷骑过一次,奥利维亚发现之后,差点打断了他的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