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鹤卿来了。”建宁帝将笔搁下,面上和蔼,任由宁遥清替他收整桌上的物件。
他喝过药之后,又用宁遥清递来的帕子擦拭嘴边的药渍。
每日服药后,建宁帝心绪都不佳,宁遥清更加小心谨慎,不敢错看半步,这般的姿态落在建宁帝眼中,让他不由得轻笑。
“想你年纪尚轻,怎一举一动皆老气横秋,过分恭敬,失了生气。”
宁遥清侧身站立,腰背板正挺直,如松柏清润,听到建宁帝此话,也不改其色,“陛下说笑了,这是宫中的规矩,奴婢不敢逾矩。”
知晓他性子,建宁帝便不再打趣,想起了刚刚一同议事的王士净和谢道南,眸中不由闪过了一抹冷意,语气也淡了下来。
“王士净和谢道南也是多年的老臣了,朕让他们入阁参机,统率百官,不是让他们跟朕对着干的。不过是陵寝里多了几条神道,多了几座殿宇,怎么就弄到国困民穷,社稷凋敝的地步。”
宁遥清敛眉不语,他每日看锦衣卫记报,知晓这几个月来,河南灾荒,地贫民饥,流荒四地,京都城外便有不少灾民。与此同时,漕河拥塞,漕粮难以运达京都粮仓,而致京内米价腾贵,哪还有什么余米?城外乱葬岗和义民冢的尸身烧了一坑又一坑。
但在建宁帝扫过的冰冷眼神中,宁遥清还是恭敬回应:“陛下是一国之君,受万民供奉。”
像是得到了某些虚无缥缈的安慰,建宁帝长叹一口气,“百姓苦,百官也苦,但这日子总要过。”
眼困人乏,药效上来了,建宁帝随手拿过案桌上摆的木雕,浑浊的眼神里似有些恍然,缓声道:“秦王为贺朕诞辰送来的木雕材质好,模样也精致……”
他的手慢慢抚摸过线条流畅,漆身曲度的雕龙,“可朕还是喜欢积玉当年亲手给朕雕的那个麒麟,说是四不像,在他手里还真的是虎头蛇尾,不见章法。”
宁遥清知道那个木雕,不过在江扶舟跪在殿外跪了三日求旨要嫁给封衍的时候,便被建宁帝摔了个粉碎。自那时起,他便知道陛下对江扶舟动了杀心。
说起江扶舟,建宁帝语气添了分怅然和冷戾,“朕以为朕是独一份,没曾想他给封衍雕的木雕有几大匣子,当真是亲疏有别。”
他转动拇指上的玉扳指,屈指敲了敲桌案,“鹤卿,你同积玉是年少好友,未曾听说你们是如何相识的。”
宁遥清怔楞住,眸中略过几分的惘然,慢慢开口道:“奴婢一开始特别讨厌他。”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到了宁遥清这一代,宁家已经没落,窘迫到再不能留在京都生存,但宁遥清的父母还是拼死将宁遥清和宁遥白托付给了京里的故旧门生。
京都米贵,居大不易,他们身无余钱,窘迫度日。所谓的故旧受过宁家牵连,处处苛待他们兄弟俩,家中重活累活全部由他们来做,一日只能吃个三四分饱。宁遥清尚能忍耐,但宁遥白却时常饿到头眼昏花,此等情状下,宁遥清拼命读书替人抄书,祈求早日考上功名。
初次见江扶舟这个纨绔,宁遥清便不喜他。江扶舟整日跟着那些个膏腴子弟走街串巷,替人买办做事,听闻他劣迹斑斑,到处惹是生非。
他们有交集还是一次江扶舟带了两只鸭腿和几个烧饼路过街巷,正巧被饿昏头的宁遥白见到,太过渴求的目光让江扶舟驻足停留,分了一部分给他。
但平日里只喝米粥的宁遥白哪里能吃这等荤腥,刚啃完一个鸭腿,就受不住倒下了,被正巧赶来的宁遥清巧了个正着,当场就跟江扶舟打了起来。
江扶舟当即跳起来,扛起宁遥白就跑,边跑边大喊,“巫医,巫医!救命啊!有人吃鸭腿倒下了。”
后来经过江府的巫医诊治,是因为宁遥白许久没碰荤腥,骤然吃油腻之物,脾胃不耐,调养几日便好了,知道错怪江扶舟的宁遥清给他认错。
“你们吃不饱饭吗?”
年少时的宁遥清自有傲骨,不愿向他人吐露难处,冷硬地说了句不关你事。
可江扶舟却为了赔罪,硬是包了他们三年的饭食,日日送来,风雨无阻。起初宁遥清推辞,但耐不住宁遥白实在饿到难捱,只能接受了这好意。但宁遥清私下想要给江扶舟教习课业来报恩的时候,他却躲得比兔子还快,他只能退而求其次帮江父整理书稿。
也是后来他才知道,那三年里江扶舟是拿出了一月一两的例银接济他们兄弟俩,全搭他们身上了,自己半点都没存下来。甚至在后来他们被故旧赶出家门,也是江扶舟将他们接入了江府,让他安心备考科举,还说动了江府相邻的大儒来替宁遥清指教文章。
再说起旧事来,冷清如宁遥清也不免哀悯,“积玉是我平生所遇难得的赤诚不贰之人,且……终生未改。”
“奴婢为官之时,历数诸多风雨,见过人心鬼蜮,世风浇薄,独他,是我唯一挚友。”
“当年我获罪于景王,早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不料他上下奔走,求遍知交,这才留我一命,改判宫刑。”
建宁帝登基之后极其厌恶延熙帝,于是下旨废其帝位,改称景王。而获罪一事,说的是当年延熙帝幼子夭折,欲坑杀百姓以作陪葬,宁遥清上疏论其举荒谬不堪,最后被处以宫刑,送入宫做了洗恭桶的内侍。
听罢此话,殿内久久的沉寂,唯有冉冉升起的苏合香流溢其中。
建宁帝撑着下颌,似是想起了也当年江扶舟在边境救他一事,当时他年轻气盛,立于墙上,随手扔了一壶酒下来,张口便唤道:“老头,天寒地冻,吃些酒吧。这可是好酒,换做旁人我可舍不得给。”
当时的江扶舟,也不知他是被掳走的废帝,只当他是衣着朴素的糟老头子。
如此想着,手上秦王送来的木雕也黯淡无光了,建宁帝随手扔在了一旁,发出倒地的清脆声响。
“郎才艳艳,世无其二,可惜了。”
许是提到了江扶舟,建宁帝比平日里更脆弱些,语调沉缓,带了几分沧桑,“再有一个月便是他的祭日,你替朕出宫去他的牌位前见见他。”
宁遥清恭顺行礼,“奴婢不敢。”
“鹤卿,你与旁人不同。”
宁遥清并无动容,神色未改,“奴婢只是奴婢。”
建宁帝也不管他说什么,只缓缓起身,留下个萧条衰朽背影,行步迟缓,轻声说,“去见见也好,多少人都还念着他。”
“朕就不去了,他恨朕。”
第29章
是日, 烟雨濛濛,细密的雨丝打斜飘落,游云浮于天际,远处山峰层峦, 重重雨雾中只见半隐的轮廓, 如水墨丹青, 描摹出高远渺然的境界。
长亭外,封竹西正焦急踱步,嘴里不停念叨着什么, 还要扯过温予衡来在他耳边不停重复着,“等下他们来人, 我就这样说, 他们必须放了李忠冲的亲人, 然后……”
表情麻木的温予衡不知道这一路听了几遍,只好木木然地点头, 并且劝他,“平章, 无需太焦急,这是早就应好的事情,况且我们也不是全然没准备。”
封竹西何尝不知道,如今事态紧急,多耽搁一日就多一日的变故。于是他们兵分两路, 徐方谨和郑墨言两人去城北西苑蹲宋石岩, 而他们则在此处等着同金知贤的人做交易。此案复杂,牵涉到了东厂和金知贤,需齐头并进,才有一线生机。
但到底最后会如何, 他们也不知道,只能是摸石子过河,走一步看一步。没了陆云袖在一旁指点,这几日他们心底着实没底,一边焦虑陆云袖出事,一边担忧此案最终又回到了原点,满盘皆输。
封竹西蹲坐在石阶上,茫茫然地看被雨雾朦胧罩住的前路,脸上有些许的落寞。
而一旁的温予衡看了眼他的神情,心间也不由得添了几分失意和怅惘,他知晓,这个时候封竹西或许是想徐方谨陪在身侧。几人中,封竹西年纪最小,也最黏徐方谨。
那日在刑部大狱遭到机关陷害后,温予衡便将一应事由禀告给了怀王,次日便有几个暗卫随身保护封竹西,他们这才敢揣着东西前来。
“小郡王真是好雅兴,长亭古道,此处山长水远,倒也别致。”
一个清润的声音蓦然响起,只见从烟雨长道处慢慢走出来一个身着碧山绿直裰的男子。眉如远山黛,萧萧林间风,丰神俊逸,温润如玉,好似是从游仙画中走出来的仙,不似人间客。
只有他一人,像是来游山玩水的。如果他没有拿出同他们交易的环扣,封竹西还真是这样认为的。
当即打起十二分的警惕,封竹西猛地跳起来,如临大敌,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仿佛要把他身上看出一个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