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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王持中开玩笑:“陛下自然是有自己的考量——我看你还是赶紧去说两句话,毕竟大家以后同朝为官,少不得有打交道的时候。万一人家就飞黄腾达了呢?”
  崔有才:“我不日便要离京,这机会还是让给王大人吧。”
  “你真要去治水?”王持中喝了口酒叹气道,“留在京城有什么不好的,淮河一带水患那么严重,稍有差池就是全家掉脑袋的大事……”
  崔有才轻描淡写:“春汛已经如此,夏季暴雨洪水更要令陛下烦心,总要有人去。”
  “话是这么说主动请缨和被派去治水到底不一样,唉……你……不是我说你……唉,你父亲也不同意,你待在京中就是一生荣华安稳,虽不得重用也绝不会身陷险境……何必如此。”
  崔有才:“泱泱大国若人人推卸责任只求富贵而不做实事,朝堂岂不形同虚设?我心意已决,持中兄不必再劝。”
  王持中不说话了,只唉声叹气。二人一路沉默坐上车架一同前往宫外的皇家园林。曲水流觞,琼林宴在那里举办。四月,正是芍药盛开的时节,千朵万朵,争奇斗艳。一水之隔是雕栏画坊,那里站着京中贵女,女儿家银铃般笑声顺水而下。
  “让让,让让。”
  王持中从推杯换盏中硬挤出来,一巴掌拍在崔有才肩上:“好家伙,你在这儿偷懒,喝得我路都站不稳了……嗝……我说你跑哪儿去了怎么看不见……嗝……影。”
  崔有才坐在一处风景绝美的地方,留给他一个冷漠忧伤又些许唯美的背影。
  天热,喝酒上头,王持中卷着袖子拉他:“来来来一起喝两杯,行酒令你来不来,刚我被人灌了好几杯,你给我把场子找回来。”
  崔有才还没说话,只见不远处那新科状元费力地从一声声“恭喜”中挤出来,硬是穿过重重人海艰难站稳,拱手谦逊道:“崔大人。”
  “还要谢崔大人引荐,改日我一定登门拜访。”
  王持中和崔有才对视一眼,崔有才率先道:“登门拜访就不必了,都是你自己的本事,这位是王持中王大人。”
  “王大人。”
  王持中不爱掺和这种事,不过陆怀难一过来他们这儿就成了焦点,此时离开未免刻意。他以手抵拳咳嗽了两声,笑眯眯地说:“我跟你崔大人平日没什么爱好,就爱在翰林院抄两本书,到时要是有幸一块儿抄书,下朝请你小酌两杯。”
  陆怀难一直紧绷的姿态松懈了点,跟在他俩后面一起走:“谢崔大人和王大人解围。”
  “谢什么,举手之劳。”
  陆怀难低声:“我初来京城,许多大人都不认识,怕冒犯了人。”
  王持中往边上看了眼,等人群走得差不多了才说:“这种场面就这一两天,等你被皇帝忘了……”
  他一顿,不往下说了。
  陆怀难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没什么。”王持中面不改色道,“今晚高兴,多喝两杯。”
  崔有才冷淡地补上他的话:“等你有一天被皇帝忘了,你就会发现,仅仅是一个状元而已。在朝为官的官员和三宫六院的嫔妃一样多,你被记住的可能性有,但不多。”
  他没有看陆怀难的表情,话语无情残酷,偏偏声音又柔和:“我当初高中探花时和你一样,满怀期待,等了大半年才到翰林院谋了个闲职,编写年史,又过了三年,我依然在编写年史。”
  陆怀难沉默不语。
  “你觉得自己已经费尽千辛万苦来到了这里,但刚刚你路过的每一个老臣,无一不是进士出身。和你相同的人每三年有一个,三年复三年,就更多了。你凭什么觉得自己会脱颖而出,得天子青睐。”
  王持中瞅瞅这个,又瞅瞅那个,打圆场道:“别像他这么悲观……哎呀,也不一定嘛。”
  他话说到一半突然叹了口气:“不过他说得有道理,你得有个心理准备。很多人也就今天能面见圣颜。”
  陆怀难:“陛下今日不会在琼林宴露面?”
  王持中“呃”了声:“琼林宴因在宫外,怕有安全问题陛下并不会露面。”
  陆怀难终归顿了顿:“崔大人的提点我记在心上了,终有一日……”
  “他给了你这样的错觉?和当初我一样?以为朝堂是自己大展宏图的地方?”
  崔有才:“二十多岁的进士不多,我知道你得意于自己的名声,但在你之上还有一个人。你可能是天才,但他是天才中的天才。你可能是第一,但百年之内有他,任何人都是第二。”
  “这是我祖父对我说的话。”
  崔有才站立,望向某一个地方:“你猜他说的谁。”
  那一刹那如有所感,陆怀难顺着他视线望去,精准定位到被簇拥落座的那人。
  对方一路从进入拱门起人群就有刹那寂静,他褪去白天见到的正二品绯红朝服,着藏青衣袍。一面对身边小太监吩咐什么一面作出无奈的神情。可能是陆怀难的目光太直接,而他身居高位太久,没有被人这样长久注视,于是微微抬头,和陆怀难隔空对视。
  那一瞬间陆怀难脑海中闪过无数有关他的传闻:“把持朝政”、“奸臣当道”、“媚上欺下”、“勾连后宫”、“惑乱君心”……在他望过来那一刻悉数消失,仅剩一句话。
  ——立如琼树,行似珠流。
  “圣旨到——”
  大太监黄储秀出现在宫门前,他今日着装和以往不同,更为正式,便阴柔的面部涂抹了白粉,唇隐隐也透出喜庆的红。
  他身后小太监半躬下身体,托盘上放着一朵白里透粉的上品芍药,红中带粉,粉里透红,硕大雍容。
  太大了,以至于要从托盘中胖乎乎地挤出去。
  众官员纷纷跪拜:“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奉天承运皇帝召曰……”
  黄储秀抑扬顿挫,使出平生最大的声音念黄绢布上的内容。他念出了一副热泪盈眶又喜极而泣的深刻感受,念完朝陆怀难抬抬下巴:“接旨吧。”
  陆怀难接过了圣旨,再谢皇恩。
  “阁老。”
  黄储秀转向许庸平,换了一副口吻道:“陛下有样东西嘱托咱家转交您。”
  许庸平眉心倏忽一跳。
  “来。”
  黄储秀一招手,身后小太监立刻上前一步,将芍药托盘往前一递。
  “这是今年选出来的芍药花王。”
  陛下亲自选的,非说最大最显眼,颜色最五彩缤纷。
  黄储秀:“送给阁老您。”
  小太监很有眼色,速速将春色浓郁的芍药大王端到许庸平面前,恭敬:“阁老,请取花。”
  所有人脸色有了微妙的变化,有人面露愕然,有人和身边人迅速交换了眼神,震惊有之懊恼也有之。崔有才沉默着看向那朵花——那当然不仅是一朵芍药,古往今来有情人以芍药相赠,郎情妾意相订终生。帝王赠芍药,意义大有不同。芍药华贵、雍容,由天子亲赠,男子追求心爱的女子,帝王求贤若渴,由此而来。
  十二年前琼林盛宴,许庸平得到那朵本该属于他的芍药。十二年过去,年轻的继位者仍然将琼林盛宴上的芍药大张旗鼓地送给他。这是在直白地告诉所有人:下一个十二年,朝堂依然是他许庸平的天下。
  金托盘中芍药刚摘下不久,含露带羞,昭示天上地下仅此一份的珍贵情谊。
  许庸平静了静。
  “还有一句话。”
  黄储秀道:“您靠近些。”
  那朵芍药大得一只手握不住,一看就不是花匠的审美,倒是和城外梅园有异曲同工之妙。场景一定是这样的;花匠拿着剪子跟在魏逢身后,一边抓脑袋一边欲言又止反复确认是不是就要这一朵。某人一定兴冲冲又坚定恨不得自己上手:这朵最好看,朕就要这朵。
  许庸平没忍住笑了,他没伸手接那朵花,先问:“陛下想跟臣说什么?”
  “陛下想说……”
  天地突然在一瞬间寂静。
  “赠君芍药,请君莫忘。”
  第27章 这次朕真的伤心了。
  那是一句意义指向不明确的话, 暧昧、轻佻,又深藏亲昵和依赖。仿佛蕴含某种昭然若揭的情感,在人心上抓了下。
  许庸平的神情淡下去。
  他身后很快有官员上来恭喜, 但他没有再看那朵芍药, 微微抬手:“拿下去吧。”
  整个琼林盛宴,他的兴致都不算高。最后借口人多太吵离席, 站在一边。
  京城最贵的歌舞班子在, 天上月皎皎,地上管弦箫。琴音从歌女纤白手指中流泻而出。那对名叫“小禾”的兄妹果然来献舞, 兄妹俩年纪都不大, 都涂脂抹粉。妹妹踩鼓点后下腰、起身、跳跃,后空翻,身柔无骨,腰细柔如柳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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