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朱丛忽觉滑稽。
  “呵呵,哈哈哈哈……”
  他突然放声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眼角沁出泪花。
  “爹,你知道吗?”他笑着擦去眼泪,细细地喘气,声音里分不清究竟是哭还是笑,“其实我很想成为她那样的人。”
  平庸如他,为了早日报仇,不得已吃下了一瓶又一瓶丹药,像催熟一株树苗般催熟自己的修为,勉勉强强筑了基。
  然丹药给了他修为但也毁了他的根基,日积月累的丹毒让他积重难返。
  倘若有得选,他会像幼时那样,一招一招地苦练,不急于求成也不贪图捷径,踏踏实实地走出一条独属于他朱丛的道来。
  那日他远远窥视南怀生攀上断剑崖,纵然满腹仇恨,也不由得心生艳羡。然而再是艳羡,他也不曾埋怨后悔过。
  因为在他心中,他爹比什么都重要。
  直到今日。
  直到今日!
  “阿爹!”
  朱丛对朱运突兀地唤了一声,眼中神彩与幼时望着他爹的目光极像。
  这一声饱含孺慕之情的叫唤让朱运不禁一愣。
  朱运是萧池南的刀,也是他的影。萧池南常年在外,鲜少回云山郡,朱运回去陪伴朱丛的时间自也不多。
  每次回去,这孩子总会欣喜若狂地冲他跑来,双手紧紧抱住他大腿,喊一声“阿爹”。
  遥远的回忆叫朱运恍了一下神,就在这一瞬间,朱丛飞身扑来,紧紧抱住他腰身,周身灵光大炽。
  便见他气沉丹田,运转周天,嘶声吼道——
  “南怀生,跑!!!”
  这竭尽全力的一吼贯穿了方圆十数里的桃木林,震得无数寒鸦拍翅高飞,皑皑积雪扑簌簌坠落。
  这一声过后,朱丛喉头一紧,浑身灵力跟被冻住一般,竟是再发不出声。
  朱运平静的面庞终于有了情绪,他垂眼看向桎梏着自己的儿子。抬手间掌风沥沥,朝他天灵盖拍去。
  这森然肃杀的掌风刺得朱丛汗毛直竖,他却毫不挣扎,仿佛什么都无所谓了。
  没有所谓的父仇,他这一生便活成了个笑话。
  方才那一声,竟吼得他胸臆畅爽极了。
  用最后的叛逆给这个笑话落下句点后,朱丛闭上眼,等着那一掌落下。
  杀意腾腾的掌风在逼近他天灵盖的瞬间却倏尔一散。
  朱运神色复杂,眼中那点愠怒已然消逝。
  “‘伴刀’者,乃他人之影,需听人之命、替人挡灾,必要时还要献出躯壳以供他人夺舍之用。”
  男人平静散去掌风,用灵力缚住朱丛四肢,如扯动一具牵丝傀儡,将朱丛缓缓扯到能与自己平视的高度,盯着他眼睛道:“我本想让你远离纷争,安然自在过完这一生,也算全了父子情分,偏你没有听我的话。”
  朱丛喉管被锁,只能蠕动嘴唇发出“嗬嗬”之声,眼中似有疑惑与震惊。
  朱运仿佛知晓他在震惊什么,又在疑惑什么。
  他一贯寡言,从他夺舍了这具皮囊开始,从前种种,便譬如昨日死。“伴刀”朱运既已死,父子亲缘自也被他抛在了过去。
  然人心终究难测。眼见着这孩子即将卷入祸事,朱运终是忍不住现了身,命他悬崖勒马。
  一句本该烂在腹中的话脱口而出:“我不曾背叛过萧家,萧池南才是萧家的背叛者。”
  顿了顿,又下定决心道:“从今往后,你便做一个没有记忆的人。忘记我,也忘记萧家,平安地过完你这一生。”
  言罢,朱运再不迟疑,看了朱丛最后一眼,便单手掐诀,抬手点向他眉心。
  青年那双印着他脸的眸子闪过一丝痛色,很快便开始变得茫然。
  一抬玄色棺木从朱运后背飞出,棺盖一开,巨大的吸力从棺身涌出,朱丛如同一具行尸走肉,缓缓朝棺木飞去。
  朱运取出留有南怀生灵息的传音符,正要传信,四下里忽地一静。
  朔冰原的桃木林朔风猎猎,从不停息。
  那瞬息寂静叫朱运脑中警铃大作,快如闪电地祭出一面遍布咒印的黑色旗帜。旗面迎风而长,千钧一发之际,拦下十九根寒意森森的透明长针。
  一道鬼魅般的身影趁此间隙悄悄出现在朱丛身后。
  看清来人,朱运瞳孔一缩,丹境大圆满的威压疯狂涌出,喝道:“阴风箭!”
  上百支阴气沉沉的箭矢从棺木破棺而出,直直射向那道身影。
  那身影被朱运的威压压得一顿,却并未停下,召回透骨针的同时风驰电掣般捞过朱丛腰身,疾速后退。
  七道剑光唰然落下,铺展成一面巨大的光镜,挡在他们身前。
  阴风箭一撞入光镜,镜面陡然漫出一片薄薄的幽蓝火焰,火焰裹住每一根阴风箭,须臾间便将阴气沉沉的箭矢灼烧出白烟,灵光几欲湮灭。
  阴风箭一失去灵性,玄色棺木的吸力登时大减。
  怀生只觉手上陡然一轻,忙将失去意识的朱丛丢上青霜,全神贯注地操控阵剑,隔着光镜,定定看着前头那斗篷人,目光一寸一寸扫过他遍布咒印的脸,最终定于他眉心。
  同一具棺木,同一面黑色旗帜,甚至是同一张脸。但眼前人眉心的那光团却是血红色的,血红光团里还亮着一点针尖大的黄光。
  这黄光与朱丛灵台中的黄光别无二致。
  朱运抬手召回棺木和阴风旗,五指屈起,掌心瞬时便多了一把遍体漆黑的长刀。他握着刀静静看着怀生,道:“你为何救他?”
  听见这话,怀生眸光一闪。
  语气不一样!
  从前那斗篷人说起话来阴冷狂妄,眼前这人的语气却是深沉谨慎。
  还有,他握刀的姿势,她从前见过。
  十四年前,桃木林,那人便是用这样的姿势握住沉焰刀!
  怀生蓦地将朱丛从青霜摄回手中,左手掌心不动声色地往他后背一贴,淡淡道:“他方才对我说的那句话,值得我救他。十四年前,是你杀死了萧池南?”
  朱运没搭话,手中长刀往后一横,十数只闻声袭来的煞兽顷刻毙命。
  他果真最擅刀!
  无论是棺木还是玄色阴旗,都不是他最擅长的法宝。反倒是这把刀,一入他手,刀势顿时高涨,如握千军万马!
  朱运没回答怀生的问题,听见萧池南的名字也面无波澜,只道:“我不欲取你性命,只是要带你去一个地方。”
  随着他话音落,十数道刀光接二连三轰向剑阵。
  磅礴灵力随刀意而起,排山倒海般袭来。
  朱运的刀又快又狠,怀生没准备硬抗,七把阵剑一收,运转灵力于双足。
  虞白圭乃是涯剑山最快的剑,怀生被他毫不留情磋磨了大半年,练就了一身快得出神入化的身法。
  桃木林毫无灵气,临字诀无法派上用场。依仗这诡谲飘忽的身法,竟也有惊无险地避开了所有刀光。
  朱运望着那道快得几乎无法捕捉的身影,眉心一皱。
  借着朱丛的眼睛,他自然知晓南新酒的女儿虽未筑基,但实力强悍,普通丹境修士等闲拿不下。
  只他没想到连他这个丹境大圆满都无法轻易活捉她。
  朱运气息一沉,手背六枚咒印脱体而出。这些咒印气息古朴吊诡,望之目眩,看得怀生眼皮一跳。
  朱运口中振振有词,咒印朝怀生飘去,瞧着飘忽,实则速度极快。
  怀生将手里的朱丛猛地朝前一抛!
  朱运低不可闻的念咒声霎时一顿,六枚咒印悬停在空中,旋即倒飞而去,险险避开朱丛。
  下一瞬,便听少女清喝道:“破!”
  只听“铮”的一响,朱丛周身一亮,一道剑光从他身上悍然击出,霎时间风起雪涌,澎湃剑势在浓稠的煞气中掀起一个庞大的气旋,气浪将周遭桃树连根拔起。
  这是元婴境真君的剑意!
  剑意眨眼而至,朱运双指一并,玄色棺木疾速飞出,棺盖朝着剑意一张,竟是要强行吞下这道剑意。
  “轰”的一声巨响,棺木刹那间布满蛛网般的裂痕,炸裂开来!
  朱运喉头涌起一阵腥甜,被余下的剑势逼得朝后急掠。
  空中满是碎裂的木屑沙尘,轰隆的巨响中,一豆赤红火焰在飞沙乱石中悄然而至,飞向朱运眉心。
  这火焰至阴至寒,火光照耀之处,数不清的铜蛇铁狗、牛头马面张开森然大口,凄厉长啸,啸声吼得他元神发颤,隐有脱离祖窍之势。
  朱运面露骇然,横刀挡住那豆火焰。将将钻回手背的六个咒印迅疾飞出,分布六合之位,六面乌光从咒印漫出,光棱相接,形成一抬半透明棺木将朱运扣入其中。
  随着六枚咒印渐渐变浅,棺木与朱运的身影也在慢慢变淡。
  四下里忽而响起一阵庄严的“唵嘛呢叭咪吽”声,金刚降魔杵伴着这阵诵吟声斜刺而来,电光石火间便轰碎东面一枚咒印,将朱运撞离咒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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