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中堂横着六面高屏,其上描绘仙人鼓乐奉酒,以金红雀蓝等鲜明颜色涂之。那一点黄光正是自屏脚底下淌出,从屏与屏的空隙之间,隐约可见坐着一个佝偻的人影,垂在身侧的手边放着一盏烛灯。
断金卫悄然在阴影里靠近,奉仞直觉敏锐,只觉今夜顺利得有点古怪,故而更留心四周环境。
正待再再逼近数步,忽自背后的柱后阴影里伸来一只手,牢牢扣住他的肩,奉仞下意识反手擒抓,那人力道却奇大,竟强行拧住他的臂,扯到柱后。
后背和金柱一撞,呼吸相近,奉仞抬头便与一双眼相撞。
流焰塔内深黑无光,即便眼力如奉仞,也只能勉强辨别出是一个高大的男人。那人的眼睛很奇特,似乎不是中原人,分明色泽深邃,瞳缘却泛出一种冷绿的光晕,在幽暗里亮如野兽,譬如狼顾,极为摄人。
奉仞浑身浮起一阵如临天敌的警惕。
那藏在暗处的人抵着他的肩,正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边,奉仞顺他视线,看见自己原本的位置之前,悬着数根薄如蝉丝的线,只差一寸便要触及。
他霍然抬首,然而此刻示警已经来不及了,其他两个断金卫离他百步之外,便是立刻打手势也难以收回。只听一声铃铛响起,撞动其他细线,顿时四面八方都传来清脆震颤的叮当声响,数百发暗器轰然发出,银铁交接的声响交杂其中。
铃声停歇过后,隐有淡淡的血味散出。
果然事出反常必有妖。
铃声已暴露了他们的存在,那佝偻着的人微微直起背,拿起烛灯,在稀薄的光照里转过面来。那是一张平凡的苍老的脸,鬓发凌乱花白,唯独有一双冰冷的、毫无生气的眼睛,沉沉古井。
随着他转过来,奉仞他们也看清了他怀中还抱着一个少年,少年闭着眼现在昏迷之中。第七个死去的是当年审查金栗案子的主审官许蓝山,老者怀中的少年正是他失踪的儿子,许淮。
金栗获罪流放时不过四十二岁,眼前的老者神态如同暮年,已经去了半条魂魄,一时不能辨别他究竟是谁。
既已被察觉,不如先发制人。奉仞侧头观察老者位置,心中很快掠过决断,正要动作,谁知那人又将他一把猫抓耗子似按回来,这回仗着身形位置,曲起膝盖卡住他腿,以防他再动。
奉仞被妨碍行动,拧眉转首,不知道是否错觉,对方轻轻叹了声气。
“奉大人,不妨等等。”
他传音入耳,声音压得很低,如古弦振动,透出些西漠口音。
奉仞还未开口询问他是谁,那老者倒先说话了:“能找到这里来,我猜这次大概是断金司的大人了。”
第18章 忽如远行客(二)
两人对视一眼,对方没有松手的意思,只扬了扬下巴,示意他继续。奉仞不能动弹,只好缓缓以内力传音而至,与金栗对话:“不错,既然你已知晓我们的身份,想必也知晓这些日子帝京七起连环杀人案。我奉断金司指挥使之命,捉拿凶犯归案,你若知罪,当即刻伏法。”
奉仞内力不凡,声音荡入塔中,犹有回声。老者未曾习武练功,自然无法辨别从何处传音而来,于是他只是坐在原处,一手搭在怀中少年的身上,一边淡淡道:“我知道,自我回到帝京,我就知道一定会有今日。”
他早有预料的姿态,令奉仞不由警惕。观他身形已经是骨瘦嶙峋,便是有人质许淮在手,断金卫想要不伤人质而夺他性命并非难事,可他仿佛并不紧张担忧。
事出反常必有妖,难道金栗还有什么把柄?
“你是否是当年帝京匠人金栗?”
“我是。”
“金栗流放北边后不知所踪,没有通牒路引,你如何能悄无声息出现在帝京之中,又怎么可能杀得了这七个人?何况,你与金栗的形貌,也并不相似。”
老者迟钝地摸了摸自己粗糙的面颊,上面满是冻疮与乌斑留下的痕迹,肌肉僵硬,平白给人一种痴傻之感。他呵呵苦笑:“因为我老得太快了,在北边冻伤了半张脸,又险些被疫病缠身,五年颠沛流离,我却仿佛度过了五十年。无论是谁,都认不出现在的我来。我回来,只为了报仇,杀人偿命,我也懂得。”
“你所报何仇?当年你遭官府查封家产,贪窃黄金三十五斤,证据确凿。”奉仞缓缓念出看过的宗卷内容。
这一句话顿时刺中了金栗心中折磨最深的伤口,他五指曲起,弓下腰去,片刻再抬头,已经在面颊上抓挠出数道血痕,唇齿颤抖、一字一句,骤然从喉咙发出一声嘶喊:“我、有、冤、情!”
声嘶力竭,如同喊了成千上百次那样。
世道越乱,有冤情的人就越多。像金栗这种一步步爬回来、能够开口喊冤的人,已经是万里挑一的幸运。
五年前,金栗继承了父亲的手艺,成为了盛誉不断的匠人。随着金栗日复一日的用心钻研,他的工艺引起宫里人的注意,宫中内务府的魏连海魏公公亲自出面,给了金栗二十五斤黄金,命他做一批金饰,用以腊月宫宴赏赐贵人。
金栗虽然手艺远近闻名,但从前帝京未曾迁到燕都之前,金栗也不过是给燕都得达官贵人做些金饰,魏公公派人来,金栗自然诚惶诚恐,不敢懈怠。金饰做完之后送往宫中,果然很受宫中贵人们的青睐,他所做的样式一度引发热潮,魏公公因此还赏赐他们一处田宅。
金栗一家得以生意日隆,过上衣食富足的日子,有宫中御用的美名。
然而好景不长,一年之后,却闹出宫内库房中金饰掺假的丑闻,查办下来,正是年前魏公公命他做的那一批。官吏搜查金栗家中,搜出十五斤黄金,金栗很快下了大牢。
受审堂上,许蓝山为主审人,金栗认出那批金饰是仿造他手艺的赝品,并非出自自己的手,自此才知晓本该是六十斤黄金,魏公公在中间吞了足足有三十五斤,便执意不认罪。公堂上,人证物证俱在,最终他无法辩解,只能画押认下,一家被判流放。
荣华富贵转头空,他带着妻儿流落至瘟疫遍地的北方,途中七岁的儿子染病而死,妻子亦被冻死在雪中。饥寒交迫之际,他竟又遭人追杀,险些身死山下,不得已改名换姓,奔逃辗转,如此五年,其中的病痛血泪,却并非言语能够一一表述。
“下狱审问,我告诉许蓝山我有冤情,他命我悉数说出此事前因后果,便说他知晓了,倘若属实必会还我清白。到了堂上,他却字字句句都在逼问我从未做过的事情,要我承认自己窃取了三十五斤黄金,我才知道他原来已经和魏公公狼狈为奸!”金栗沙哑的声音因发怒而剧烈颤抖,“他们见我不肯认罪,便想屈打成招,我可以坚持自己的气节,咬紧自己的牙关,可他们见我骨头硬,竟用我的妻儿来威胁……好,我认了,我认罪了!”
没想到此事的隐情竟是贪污勾结,以匠人作为替罪羊,逃过罪责。金栗神态不似作假,叙述之时隐隐有悲郁愤狂之感,奉仞听他如此陈述,不免动容。
他年少任侠,厌烦官场斗争,本不欲过多参与朝政,即便金榜高中也不过是为了家中期望。到断金司,他以为此处是拔乱反正、肃清天下之地,然而所见所闻皆是白云苍狗、世情不公;圣上或许是明君,可有的事积弊已久,便成了规则,只要能够获得利益,巨象又怎会在乎足下蝼蚁?
断金司为天家所用,只按吩咐行事,金栗此案连杀七人,或许已有人夜不能寐,吕西薄所说的就地格杀,已经是在告诫他不要多生事端。
寒意逼向脊背,奉仞强压心潮浮动,继续追问。
“金栗,若如你所说,你如此潦倒,连自己都朝不保夕,如何能够回来杀人报仇?”
金栗沉默了一会,叹气道:”告诉你,也无妨。这些年,我将什么事都往肚子里咽,在病痛将死之时,却得到了一个人的救助。他帮助我躲过了帝京的追杀,安置我于隐蔽的地方改名换姓。我看出他绝非常人,便将自己的事情告诉恩公,请求他将我送回帝京。我不为其他,只想亲手手刃仇人,他为此极为动容,告诉我此事他必会为我报仇雪恨。”
金栗露出一个丑陋的微笑,语气极为痛快。
“五年间,他将此事散播于天下有为之士耳中,为我募集义士。这七宗杀人案,正是各位恩人分别所做,于帝京杀了五年前与此案相关的仇人。”
难怪七个命案,各有不同,找不到因果关系。
如此手段,若用在好处,是仗义出手,若用在坏处,便是搅弄流言。能够募集义士,这个恩公定是颇有势力的江湖中人,奉仞又与身旁那人对视一眼,那人一直安分听着金栗陈述,见他看来,颇无辜地眨了眨眼,做了个口型:不是我。
看他听闻这种事情面不改色,甚至百无聊赖,恐怕也没有那个好心去帮素不相识的人报仇雪恨。奉仞心中突兀生出一种莫名的笃定,末了,又说不明别扭,分明……他们今夜才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