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搬文阁>书库>综合其它>古血铜花> 第18章

第18章

  他挪开视线,拨开微乱的心绪,专心于眼前。
  “那人是谁?”
  “我不能告诉你,他对我的恩德,我一辈子也偿还不了,这些人都是我要杀的,与恩公无关。”犯下命案,金栗却并不惶然,反而渐渐镇静下来,自顾自说话,“恩公有事要离开帝京,便在流焰塔中为我布置了机关,让我暂且居住在其中。我说,从前我家天儿还在的时候,总说想看流焰塔的烟火,只要让我为天儿放一次,我就知足了。恩公许诺为我找来很多烟花,今夜燃放过后,便让人带我离开。”
  他扶起许淮,将烛灯靠近,照得少年的细腻面庞微微发光,神情恬静,尚不知晓在发生什么。他半靠在金栗的身上,借着光亮,奉仞看清许淮脖颈上缠绕的细绳,蜿蜒而下,与金栗用薄被盖住的东西相连。
  “这小子是许蓝山的独子,不知道怎么,竟然找到这里来了。我本想掐死他,因为他们也一样害死了我的儿子……我的手刚放在他的脖子上,看着他的脸忽然想到,若天儿长大,与他的年纪大概相仿,我便下不去手了。可他要承担着仇恨长大,就像我一样被仇恨所折磨,而我很快就会死了,他的仇恨无处可报,只会一直纠缠着他一生痛苦……”
  “这些年流离失所,改换身份,我同一些江湖人学会了一些东西。这两天我用流焰塔曾留下的东西,与恩公赠我的烟火,做了许多火药,如果点燃,不知道能炸毁多远。“
  他语调平和,看着许淮的目光几乎温柔,说出来的话,却无异于惊雷。
  塔内几人骤然色变,流焰塔在平乐街的东面,周边居住许多商贩百姓,现在深夜都熟睡家中,倘若引爆方圆几里,必然伤亡惨重。
  此番他们前来,并没有让断金司的人在外面接应,更来不及疏散。
  奉仞于黑暗中皱起眉,他尾指扣进掌心,尽量放缓声音:“金栗,你若有如此冤屈,断金司愿担保为你查明真相,还你清白,即便是魏公公犯法,也与平民同罪。你尚且还有回头路,何必让这么多无辜之人陪葬?”
  此话一出,金栗忽浑身一颤,今日终于将半生忍辱负重之事尽述于这些朝廷走狗、奸吏恶官,长久隐忍的旧焰也骤然焚烧。
  他摇摇晃晃拖着许淮站了起来,影子在烛光下拖得庞大尖锐,覆盖在屏风之上。
  金栗状若癫狂地四顾,伸出手指挥动,指着他们,仿佛身边阴影里有无数人看着他,一如他五年前跪在堂下,身前是官,身后是民,窸窸窣窣,千言万语,无一真实。
  “无辜?没有谁无辜!我在平乐街居住数年,本分做事,妻儿多有善行,从未对不起任何人,我因为宫中办事,贵人青睐,一时门庭若市,多少人尊敬和奉承。我下狱后,他们却变了嘴脸,又如何说我窃取黄金、贪图富贵、大逆不道?哈哈哈……哈哈哈!他们道我这么多年的手艺,这么多的心血,只不过是为了揽财……”
  “——该动手了,现在是最好的时机。”
  冤者的声音不尽地回荡在陈旧的金塔之中,一张狂乱流泪、血沸心寒的面孔,喧哗地扭动。另一句凉薄的话语犹如冰锥,滴刺入僵局之中。
  柱后之人不知何时附在奉仞耳后,低低耳语,几缕发丝抵落在奉仞的颈,如流焰塔中前世留存的鬼魂,冰凉阴冷;然而他的气息温热,手指温柔,丰盈出与此刻不合时宜的血肉缱绻。
  他已经松开了奉仞,轻轻推着他的肩对向那边。
  奉仞此时此刻,却没有生出任何旖旎的感觉,他一动未动,五指冰冷,早已搭在臂弩上,这个距离,他绝不会失手。
  但现在若想对准金栗,必然一同射穿他怀中少年。
  郁冷微湿的夜,奉仞的手心不觉沁出薄薄的汗。
  第19章 忽如远行客(三)
  空荡荡的流焰塔中,痴人的疯语被风一吹,回音幽咽伤心,鬼闻同泣,金栗陷在自己的苦难里,用尽全力喊出来的仇恨,也不过有寥寥几个人听到。他已经不在乎是否清白,也不在乎真相公之于众,他时日无多的躯体,支撑不了他多久,最珍惜的家人,早已消逝身边。
  而他父亲传给他、曾最让他骄傲的手艺,也已经名声狼藉,世人唾骂。
  一个什么也没有的人,便是天底下最无畏的人。
  现在,他只想要一场最彻底、最鲜血淋漓的报复。
  引线就缠绕在许淮的脖颈上,少年的皮肤被勒出红痕,金栗紧紧抓着他,手中颤动的烛火闪烁摇曳,向怀中靠得很近,随时都会舔舐上引线,远处两个断金司已经从额上沁出紧张的冷汗。
  他们将金栗的话听得清清楚楚,这种疯子说到做到,只要他们现在立刻跑出流焰塔,即便流焰塔被炸毁,也能活下来。但,平乐街怎么办?
  奉仞的距离,只能看到许淮半张面孔,他举起手臂,束腕绑着的弩箭流淌着一线银光,冷冷对着远处纠缠着的两个人。
  ——此时正是制造机会的最好时机。必须一击必中杀死金栗,不留给他任何点燃火药的可能,才能制止他纵火引燃流焰塔。
  奉仞没有把握能与其他两个不知道伤势如何的断金卫配合无间,若有分毫差池,便无可挽回。
  若要一击必中,唯有洞穿金栗心口,然而金栗虽然神智疯魔,但从未放开过许淮。弩箭是断金司精制的特殊武器,具有十分优良的贯穿力,这个距离发出,必然同时射穿两人。
  许淮是无辜的孩子,一切罪行只不过是他父亲犯下的孽报;平乐街数十户百姓也同样无辜,他们不过是庸庸碌碌一生的普通人。
  “你如何选?”
  男人的眼睛看着他,像他心底的声音一样问他,一面冷冽冽的绿光镜,照得人影惨淡。奉仞无暇去窥探他的神情,无暇去猜测他的存在。
  他认得许淮。
  许蓝山被人谋杀之后,他曾去府上查找线索,少年穿着丧服站在廊下,通身缟素,只有一双眼横着红。他面对着跪坐在棺材前流泪的母亲,面上有一种孱弱的凶狠:娘,我一定会找到杀害爹的人,我会替他报仇!
  裹挟着恨意的面庞如在眼前。
  他很年轻,很勤学,太学府的老师时常称赞他,许蓝山引以为傲。
  杀一个人,救更多的人,还是为了一个人,去造成更多人不幸的可能?奉仞知道,这是一个很容易做出的选择,因为得失是显而易见的。没有多少时间给他寻找更好的办法了。
  弩箭轻轻移动,终于对准了许淮,奉仞握惯重铁银枪的手极稳,游猎比赛之时,拉弓射箭每每夺得魁首;可现在,他的手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动,使得那一支短箭变得极为沉重,还未发出之前已然在一瞬间数百次徘徊犹豫中刺穿奉仞。
  火光晃动,千钧一发。
  弩箭骤然射出!
  箭尖以极其刁钻的角度,霍然擦过金栗的侧颈,又钉穿许淮的后领,去势之快,连带着许淮往前扑倒,处于心神不稳的金栗未能牢牢抓住许淮,猝不及防之间,扯裂了许淮的襟口。
  箭簇于许淮的颈部不过毫发,奉仞竟发出精准得不可思议的一箭。
  其余两个断金司本就聚精会神等着奉仞的决断,此刻被这一箭惊得瞪眼,也反应极快,分别从另外两侧发出暗器,各自钉穿金栗的双肩!
  金栗受伤痛哼,平常人早已双手剧痛脱臼,或许精神上的激荡驱使,他竟没有摔下,踉跄退后两步,反而用力攥住手中烛火。
  他猛地转首,眼神流出怨毒,这时顶上忽然跃下一团黑影,疾风般卷来,冲撞向金栗,听得金栗倒地痛喊一声,那黑影已经旋身扑落在许淮身边,埋头咬断他颈部引线。
  这一切就发生在眨眼之间,而后黑影抬起头,两点冷血的绿在黑暗中转动,挪步间照亮半边高耸的身躯,齿牙莹白森寒,毛发蔓延着融入黑夜,喉咙之中发出低低的、属于野兽的嘶吼。
  “狼?”有人不禁愕然出声。
  突兀出现的黑狼,帮助他们救下许淮,就像志怪故事般出奇诡异,奉仞忽有所感地转首,才发现在他方才极度专心的情况下,不知什么时候,那古怪的男人已经不见了。
  金栗摔退几步,肩上两个深可见骨的血洞正不住地涌出鲜血来,他面容痛苦狰狞,却忽然发出大笑,在此时不合时宜得叫人胆寒。但见他举起烛火,将烛油从自己的头顶泼下,火焰骤然顺着他的衣物焚烧起来。
  烧焦头发与皮肤的味道,瞬息间弥漫开来,他的面容在火中模糊,喉咙里发出比狼更嘶哑可怖的低语。
  “畜生不辨是非,人又与畜生何异?”
  破釜沉舟,在此一举。
  奉仞又一箭射穿金栗右腿,从怀中抽出薄刃匕首,此时已经顾不得陷阱伏击,霍然挑破银线,弓下腰如猎豹奔出,边抵御四面八方而来的暗器,翻身滚入台上,边对另外两个同僚扬声喝道:“快走!”再多话已经顾不得了,他咬牙急掠到许淮身边,低身背起他。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