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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末多少事 第474节

  梁殊微微错愕,总觉得事情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他明明还没有同意这些条款呢,怎么就有一种板上钉钉的感觉?
  不过他也不得不承认,杜英给出的条款,对于现在也快走投无路的王擢来说,并不是不可接受的。
  “此为余之底线。”杜英缓缓说道,“就烦请梁兄再走一趟天水了。”
  梁殊原本没有注意到杜英所说的“回避一二”,但是此时看房旷在短短的几行字之中,仍然写下了“王师伐凉之不臣,秦州刺史应规避”这一句话。
  说明这一条还是很重要的。
  梁殊砸了咂嘴,品味到了其中的潜台词。
  他忍不住看向杜英。
  第七百二十三章 余未曾否认清谈
  杜英微微一笑。
  梁殊登时明白,如何让秦州刺史接受这些条款,并且体会到这些条款之中的潜台词,这是杜英给自己的考验。
  这是杜英开给王擢的谈判条款,也是给梁殊的投名状。
  伸手拿起来那张纸,梁殊轻轻摩挲了一下。
  纸质细腻,早就听闻长安那边重新开始造纸,所造的终南纸在氐人贵族之中甚至都颇受欢迎,只不过以梁殊的地位,当时还没有资格见到正统的终南纸。
  造纸,甚至还有其余的工商业,都在如火如荼的发展。
  这是梁殊之前从来没有见过的关中。
  也大概就是杜英和之前关中任何一个枭雄,乃至于帝王都有所不同的地方吧。
  别人带来的是权力的交替更迭,是杀戮,而杜英带来的,却是实打实的改变,难得的向好的改变。
  这让梁殊更加确信自己所做的选择没有问题。
  珍重的将终南纸折叠、收起来,梁殊起身拱手:
  “那属下就告辞,定将督护之诚意原封不动的告知秦州刺史。”
  杜英想了想,补充一句:
  “其实添油加醋也没有关系。”
  众人皆是忍不住发出笑声。
  梁殊亦然一笑,他不得不承认,这里的气氛他也非常喜欢,大概是因为杜督护年轻,所以自然而然的不喜欢端架子吧。
  梁殊离去的动作很快,似乎恨不得立刻就飞到王擢身边,逼着他允诺这份条款。
  而隗粹看着梁殊的背影,感慨道:
  “能够把敌人的使者变成自己的使者,普天之下,恐怕就只有督护一个人了。”
  “区区几句话,能当百万兵。今日亲眼所见,方知诚不我欺。”房旷也应和道。
  “并不只是几句话的缘故。”杜英却摇头,“更因为我们坐拥关中,更因为梁殊也很清楚,我们的确在为关中做些什么。
  他也是见识过荣华富贵、见识过军阵威严的,因此即使是面对万千兵马,也可能不会选择低头和妥协,否则当时也不会有胆量前去找王擢,也不会面对王擢的诚心邀请和信任而不愿意留下来。
  他想要寻觅的是一个真正能够改变些什么,哪怕不至于改变整个天下,而是改变一个小小关中的势力,为之效忠、为之奋斗。
  而梁殊最终选择了站在我们这一边,这说明吾与诸君的所作所为,显然得到了这些旁观者和局外人的认可。”
  杜英清楚的看到,刚刚自己提到要开办更多书院的时候,梁殊眼前一亮。而最后摩挲那终南纸的时候,眼底更是充斥着感慨唏嘘。
  闻言,众人皆肃然。
  他们做了什么?
  显然不是征伐。
  打仗谁都能打,而以杜英为首的长安太守府真正给关中带来的,是劝农耕、开工坊、设书院,真正让关中呈现出太平气象。
  “督护所言,发人深省啊。”隗粹点头,在场的众人,大概也就只有他有资格评价杜英所说的话,“所以同样的事,为什么会出现在关中,却没有出现在江左,没有出现在荆州呢?”
  杜英看了隗粹一眼,心里暗道:
  没想到这个自己一直在循循善诱,想要让他们自行思索出来的问题,最后竟然被隗粹提出来。
  不管转念一想,隗粹只是在战场上厮杀的时候勇猛了一些,其实能坐在行军司马位置上的,自然也是心思细腻之辈。
  包括自家岳父。
  只是岳父明明有从小培养出来的世家争斗之能耐,却从来不愿意用出来罢了,大概他仍然想要保持一颗赤子之心,而不愿意沉沦在这尔虞我诈之中。
  “盟主以农耕为本,以工商振兴,自有所不同。”房旷解释道,“而南方······”
  说到这里,他已经知道了答案。
  因为南方有世家,世家只会考虑着自己的利益,又怎么可能真的会为一方州郡、一方百姓着相呢?
  房旷没有说出答案,但在座的诸位,都已经明了。
  杜英叮嘱道:
  “这是一个好问题,以后可以留在关中书院的课堂上。问一问那些总角小儿们,或许他们并不知道答案,但是那些年长一些的新学生,总归是知道的。”
  说到这儿,房旷忍不住问道:
  “盟主真的打算让天水的文武吏员轮流前来书院读书?”
  这些人的年龄应该都不小了,再重新坐到书院的板凳上,是否会有所不妥?
  难免会有很多人提出不满。
  杜英沉声说道:
  “想要这些人放下老一套的想法,不再一心为自己敛财,不再视百姓为鱼肉,不再独善其身,总是要采取一些措施的。
  人性如此,单凭潜移默化的熏陶,远远不够,若是他们意识不到自己为什么要坐在这个位置上,又为什么要领着一份俸禄,那关中留之何用?
  其实别的条款,余都可以和王擢再谈,但是这一条,绝对没有退让的可能。”
  众皆凛然,督护是认真的。
  “而且让他们去书院,不是学一些书本上的知识,当然,有一些人可能根本不识字,也应该学一些知识了。”杜英解释道,“但主要仍然是要让他们意识到,自己应该怎么做。
  所以请人言传身教、现身说法是一部分,带着他们在关中走一走、看一看,知道今日之关中已截然不同,是另一部分。
  而诸位,房旷,隗粹!”
  作为在座的文武官吏之首,两人同时挺直腰杆。
  “你们是曾经亲眼见过且参与到其中的,所以现身说法,正是你们的任务。每一个人都可以去说,不用也不要抱着教导的态度,而是用交谈的态度。”杜英微笑道,“告诉他们事实,让他们去思考,并且引导他们得到答案。”
  隗粹若有所思,而房旷忍不住问道:
  “盟主曾教导我等,空谈误国,实干兴邦,也曾言‘绝知此事要躬行’,那和他们交谈,岂不是又是一场清谈?”
  “这个问题问得好啊。”杜英抚掌赞叹,接着解释,“余从来没有全部否认过清谈。
  清谈者,居于庙堂云端之上而俯瞰芸芸众生,不知其疾苦,而论其疾苦。
  更有甚者,抬头再望苍穹,意欲探其深邃,求玄之又玄的道理,却忘了凡尘之中还有太多的人不能果腹。
  但清谈之初,终归是集众人之智,想要为这荒乱的世道,寻得一条坦途、寻得一个答案。”
  第七百二十四章 样板
  众人身子微微前倾,洗耳恭听。
  他们都知道,督护一向对世家的态度很不好,明里暗里都在鞭斥世家制度的缺陷和不足。
  而清谈作为世家子弟扬名立万的重要手段之一,自然更是被杜英“集中火力”的对象。
  空谈误国,实干兴邦。
  杜英曾经说过并且被工商曹司那些人奉为圭臬的这句话,简直就是指着清谈之人的鼻子在骂了。
  以至于大家有时候都忍不住腹诽一声,贵夫人“才女”之名能在江左长盛不衰,不就是因为在女眷清谈之中能艳压群芳么,甚至其言论在很多男子看来也堪称一流。
  现在,杜英流露出的态度,似乎又有所不同?
  杜英的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话锋一转:
  “然而他们终究忘了,自己在云端之上,未曾脚踏实地。目光所及,见到的又如何全都是真的?
  而在座列位不同,你们曾经脚踏实地、曾经浴血厮杀,如今不但仍然在做着相同的事,并且也开始向上攀爬,不说在云端之上吧,但是至少也在半山腰,能看到江阔云低之景了。”
  议事堂上响起低低的笑声。
  杜英则接着说道:
  “所以你们去谈,去说,为何能称之为清谈呢?这和清谈,已经是截然不同的说法,若是尔等愿意,不妨就称之为‘浊谈’,又如何?”
  还没等大家笑出来,杜英就又补充一句:
  “不在红尘之中打过滚,又如何能说自己真的懂了这天下熙熙攘攘、众生芸芸?”
  这一次,没有人发笑了。
  在座的每个人,都曾经经历过苦难,向往着辉煌。
  和那些天生就高高在上的世家子弟们自然不同。
  所以当世家子弟全凭想象去规划、图谋的时候,他们却在凭着实际的经验、所经历的血火磨砺来闯荡。
  因此想法、经验,自是不同。
  “盟主所言甚是,只是到时候怕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徒增笑料。”有参谋讪讪说道。
  杜英笑道:
  “世家清谈在天上,而我们这浊谈啊,自然就要接地气,因此有什么就说什么,想说什么,就可以说什么。
  不过就是大家分享一下这乱世之中的一把辛酸泪,然后坐在一起想一想,以后如何才能不流泪,而又是什么让我们流泪?”
  众人若有所思。
  这的确是新颖的形式,而且他们敢打包票,只要是真的在这乱世跌宕之中摸爬滚打过的,只要一打开话匣子,就很容易引起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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