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多少事 第811节
“多,多谢都督了,本宫自己来就好。”
杜英笑眯眯的点了点头,顺势就盘腿坐在了软榻另一侧,一边伸手烤火,一边斜眼看向她,好似在说,那你自己来呗。
啊这······新安公主下意识的想说,就是因为不适合让一个属下这样看着,才会说自己来的.
结果现在倒好,你在旁边看着,和你亲自动手还有什么区别么?
“余就在旁边守着殿下,殿下这样,若是再去翻墙的话,恐怕就要折了腿了。”杜英自顾自的说道,从袖子之中掏出来一份小舆图,在桌子上摊开,细细看了起来。
一副我不是馋你,而是怕你再跑路的样子。
新安公主弱弱“哦”了一声,这家伙把自己安排的明明白白,身上还挂着刀,她可不敢真的拿公主的身份压他。
事实证明,刚刚压了,然后便被占了不少便宜。
太吃亏。
而且她也逐渐意识到现在自己的身份,好像应该是这位杜都督的俘虏更贴切一些。
毕竟杜英也好,桓温也罢,试问如今朝野,谁还真的把他们当做朝廷的大忠臣?
明明就已经是反贼了。
新安公主自暴自弃的向上提了提裙子,露出来半截光洁纤细的小腿。
然而旁边的杜英,好似真的已经在认真看舆图了,连一点儿余光都没有瞥过来。
难道还真的是正人君子?
新安公主默默地泡脚,不再轻易招惹他。
冬日的斜阳通过窗户纸,洒在屋内。
可以看到空气中弥散漂浮的尘埃。
身边有一个看上去对自己没有什么恶意,而且很靠谱的人,正在慢慢翻着公文,用手在舆图上对照比划着,嘴唇嚅动,却可能是因为顾虑到自己的感受而没有发出声音。
没有战争,没有吵闹,没有什么勾心斗角,没有什么相互算计和出卖,把谁或者谁当做筹码。
真好。
不知道过了多久,杜英起身拨了拨炭盆,而新安公主也从昏昏欲睡之中惊醒,发现杜英已经走到近前,把绸布递给她:
“一直泡着,小心受了风寒,毕竟是在冬天。需要臣代劳么?”
“不用不用!”新安公主连连摆手,收回来脚,自己利索的擦干净,踢了另一只鞋子,整个人顺势就缩到了墙角去。
素白的裙子在软榻上散开,她抱着膝,警惕的打量着杜英。
让杜英想起了自己前世养的那只猫,大概是因为给她上药和带她去医院打疫苗的总是自己,所以给吃的就乖乖巧巧的,吃完了就往笼子里一缩,一副“总有刁民想害朕”的表情。
“公子,六扇门从淮北送回来的······”疏雨转过屏风,走进来,一边说着,一边扬了扬手中的信,结果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眼前是怎样一副景象?
杜英坐在软榻前,借着软榻上的矮几,正用炭笔写着什么,而旁边角落里,瑟瑟缩缩的新安公主,就像是刚刚被暴风雨摧残了的娇嫩花朵一样,正畏惧而戒备的盯着杜英。
我去收了一个情报,结果这边殿下就被公子给吃抹干净了?
第一二五七章 殿下高兴什么?
至于现在么······
根据疏雨对自家公子的了解,再看殿下身上衣裙整整齐齐的,估计是没发生什么,顶多就是被吓到了。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害怕才怪。
所以,公子你又为何要坐在这里盯着公主殿下呢?
疏雨狐疑的看向杜英,杜英则不慌不忙的问道:
“是殷举传回来的消息?”
“不错。”疏雨赶忙收起来杂七杂八的念头,和公子算账,有的是机会,现在得先说正事,“殷举已经随着慕容儁的大队兵马抵达楚州,一路上并没有遭遇任何王师兵马的袭击。
慕容儁应当是非常着急北返,所以一开始还对裹挟而来的丁壮多加约束,但是快要抵达淮水之后,便逐渐放松了戒备,开始有大量的丁壮趁乱逃走。
而殷举也是趁此机会派人南下通风报信,和六扇门北上打算协助救援的人手相遇,直接用快马传递消息南下,紧赶慢赶,却也已经是昨天早上的事了。”
“也就是说,慕容儁一路在急行军。”杜英将自己眼前的舆图向桌子中间一推,“否则不可能这么快抵达淮水。”
疏雨赫然发现,杜英一直在看的这份舆图,竟然不是江左的舆图,而是两淮的!
所以公子根本就没有在意江左的战事,他一直在担心的,还是两淮。
如今殷举发现慕容儁的行事反常,好似也正切中杜英的担忧。
“他在担心什么?”杜英自问,旋即自答,“是了,河北恐怕会有变数,所以慕容儁想要尽快北上。
那么这变数,大概就是现在关中正在和河北展开的谈判,让慕容儁认为,燕国朝堂有可能会为了攫取更大的利益,反而直接把他这个皇帝给丢下了。
所以他既想要尽快返回邺城,问一问慕容垂,到底想要做什么,也担心若是自己跑的再慢一下,恐怕就真的回不去了。
没有援军南下救援,淮东的粮草在此之前又都被搜刮一空,甚至在邳州,还有曾避其锋芒的荀羡虎视眈眈。
若我是慕容儁,我要着急啊。”
这时,角落里突然响起来一道细弱的声音:
“姑父之前就是否要阻拦慕容儁南下,和父王起过争执,此次慕容儁再回去,他肯定会横加阻拦的。”
杜英惊讶的看过去,新安公主在说话。
被杜英的目光一扫,她略有些羞涩的埋下了头。
但是刚刚所说的话,已经足以告诉杜英有用的信息。
领徐州刺史、都督徐、兖二州军事的荀羡,是苟或,哦不,荀彧的六世孙,驸马都尉,皇室宗亲之中为数不多在外真正统领兵权打仗的人。
而且荀羡的徐州刺史、都督之位,是二十八岁因战功所得。
在杜英之前,这是东晋最年轻的都督,而且和杜英这个身在天高皇帝远之处,朝廷其实就给了个虚名的都督不一样,荀羡掌握的是朝廷在淮北唯一一支可战之兵,游哨徐州,收拢北地流民,甚至还真的吧战线从淮北推入了青州。
只不过其虽为驸马都尉,但大家都知道,荀羡是不想尚公主的,甚至当年这小子竟然还直接逃婚,朝堂上的御史台全员出动,好一番鸡飞狗跳才把他给抓到,尚寻阳公主,是司马昱的姊姊,所以荀羡是新安公主的姑父。
但很显然,当年的嫁娶,就是南渡之后势力大损的荀家,因为家里冒出来一个年轻俊才而被皇室给盯上了,强买强卖的政治生意,所以现在的荀羡,对于司马昱并没有什么服从、合作之意。
之前慕容儁领十万大军南下,一路摧枯拉朽,不用司马昱说,荀羡也知道自己扛不住,嘴硬归嘴硬,率军向邳州、海州、琅琊一线退避,几乎被撵下了海。
而现在慕容儁狼狈北还,荀羡当然不会放过这个痛打落水狗的机会。
杜英之前对荀羡还不够了解,但另一位驸马都尉——桓温,对这位同行肯定很了解,都是三流世家出身,都是尚公主,都是领兵镇守一方的都督。
桓温想要灭鲜卑之不世功劳,荀羡显然也想要。
因此······桓温十有八九是在淮北做了这个顺水人情,所以这才是为什么殷举送来的情报中说,北上的鲜卑军队,迄今为止没有在淮东和淮北遭遇任何阻拦。
唯一的解释,就是桓温已经不在淮北,而在南下的路上。
杜英长松了一口气。
之前他们所做出的假设,应该已经可以得到证明了:
“建康无忧矣。”
疏雨若有所思,而新安公主则抬起头来,有些激动的问道:
“真的么?”
杜英的心情很不错的样子,露出人畜无害的笑容:
“当然。”
“那太好了。”小公主抚掌说道。
疏雨在旁边看着他们两个笑,心里咯噔一声。
人人都说公子是又一个桓温。
桓温都做了什么事?
出身将要落魄的家族,尚公主,镇荆州,兵行险招平巴蜀,自此名声鹊起。
那公子做了什么事?
出身同样落魄的杜家,镇关中,四面开花平凉州和河东······
现在好像就差了中间一环。
不过杜英很快就让疏雨否决了这个念头,因为他收起来笑容,好奇的问道:
“建康府无忧,殿下高兴什么?”
新安公主的笑容也僵在脸上。
杜英径直说道:
“无论是余进入建康府,还是大司马,或者是谢尚书稳住局面,会稽王都难逃被清算的可能。
我关中王师,是打着清君侧的名号南下的,如今也已经有诸多江左世家簇拥在余身边,振臂一呼便是群起响应。而清君侧,清的,是哪位,殿下当清楚。
至于怎么清,无外乎人证物证,物证,余这里已经有很多了,当时抓住司马恬,从他怀里可是搜出来了和鲜卑人签订之借兵南下协定的文卷,白底黑字。
试问一个打算和北方互称兄弟的协定,拟定者,可否称之为佞臣小人?
人证么,司马恬是个不错的人证,但毕竟他是个男子,又是郡王之中为数不多还有些实权的,会稽王若是说他擅作主张、被逼攀咬,那我们总不能让司马恬去证明他是自愿说出来的。
但殿下就不一样了,殿下身为会稽王的女儿,若不是会稽王心甘情愿,又如何会出现在京口?
所以殿下有什么好值得开心的呢?建康府安全了,危险的可就是你家父王了。”
第一二五八章 都督请自重
话音落下,杜英哂笑一声,好似在嘲笑她有什么高兴的资格?傻乎乎的竟然还不知道自己的立场是什么,接着便自顾自的拿过来疏雨手中的那封信,仔细研读。
屋子里原本被炭盆熏蒸出的温暖气氛,此时一下子冷了下来。
新安公主抱着膝,怔怔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疏雨看她可怜巴巴的样子,于心不忍,知道这样残酷的事实,其实根本就不是她所能左右的。
她是会稽王的女儿,但是在当初封为公主,准备下嫁桓家的时候,其实就已经成为了皇室的一枚棋子,而后来封为新安长公主,只不过把这枚棋子的分量变得更重了一些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