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多少事 第812节
所以疏雨坐在软榻边缘,柔声说道:
“殿下不要担忧,公子行事,一向不会残害无辜。殿下也不过是身不由己罢了,所以公子只会诛······惩戒首恶,不会追究殿下之责。”
新安公主轻声说道:
“本宫知道,于父王而言,我是一枚棋子,落子无悔,所以在慕容儁不打算亲自南下,转而由堂邑进军的时候,其实就已经是一枚弃子了。
而现在造化弄人,又变成了杜都督的棋子而已。都是当棋子,便要认命,又何必唉声叹气、浑浑噩噩呢?”
“你若是这般想,那才是真的浑浑噩噩了。”疏雨赶忙说道。
可是当少女用纯净的眼神看向她的时候,疏雨又一时默然。
就算不这样想,事实便是如此,又如何能够改变既定的命运呢?
“大概用不上殿下的。”杜英则不疾不徐的开口,“建康府,余应当是不会去了,此番孤军深入,距离关中太过遥远,终归不可久留。
等和周围这些世家打了招呼、安了人心,也等大司马和谢尚书携手平定建康外的鲜卑兵马,余就会先行北上,避免卷入到建康府接下来的风波中。
所以到时候就算是他们想要清算会稽王,想要以殿下为理由,也不会让殿下出面的。”
新安公主犹豫了一下,奇怪的问道:
“都督不打算送本宫回建康府?”
杜英挑了挑眉:
“我凭本事抢来的女人,凭什么送回去?”
疏雨和新安公主:???
“诶诶诶!”疏雨不满的敲了敲桌子。
“都督请自重!”新安公主皱着眉把之前杜英送给她的话原样奉还,“都督已经有家室了。谢家姊姊是江左才女,芝兰玉树,这般粗疏,岂不会伤了谢姊姊的心?”
杜英这才想起来,我家阿元在江左仕女圈子里也是排在第一当仁不让的,显然和新安公主也是旧相识:
“那更好了,你们都认识,阿元自然不需要提着刀冲过来,就会有‘我见犹怜’之心了。”
疏雨顿时不满的说道:
“我家大娘子岂是善妒之人?”
“南康姊姊也不是!”新安公主果断的回击。
南康长公主是这一代司马氏子弟之中的女强人,也是大姐大,子猷庇护在她羽翼下的新安公主自然不容许别人刷自家大姐头的梗。
杜英一脸问号,刚刚气氛还很凝重来着,结果我怎么就成了众矢之的?
他无奈的说道:
“所以说嘛,殿下还有这般气头,摆明没有把自己当做棋子,所以也不用在这里犹犹豫豫,顾影自怜。
方才不过是和殿下开玩笑罢了,殿下莫要挂怀。见殿下这般斗志昂扬,臣下就放心了。”
说罢,杜英直接起身:
“刘牢之该来了吧,余去等他。”
看杜英直接走了,疏雨无奈的叹了一口气,回头对新安公主说道:
“事实有时候总是很残酷的,但是不管公子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至少他不会恶意残害于殿下,也不会刻意去让殿下和会稽王对簿公堂,殿下放心便是。
其实他守在这里,只不过是想要把现状和殿下说清楚,担心殿下想不开寻短见罢了,虽然直白了些,但有些也的确是事实······”
“我知道。”新安公主自失的一笑,柔声道,“他不是桓温。不过有些事本就不是他所能决定的。
便是他真的让本宫去和父王对簿,本宫也能理解,他是为了关中的未来。”
“那殿下可不能想不开。”疏雨担心的说道。
新安公主一时沉默,但还是缓缓点头。
疏雨这才起身,一边追上杜英,一边嘟囔道:“我家大娘子也不会是长公主的。”
还念想着为谢道韫打抱不平。
新安公主静静看着她的背影,伸手轻轻揉着足踝:
“真是如此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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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凭什么,凭什么那关中的使者又去见了慕容楷?!”
邺城,慕容令将桌子上的文房四宝一扫而空。
堂上的诸多武将,眼观鼻、鼻观口,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而另外一侧的文官幕僚们,则神色或肃然,或犹豫,各不相同,但一时半会儿真没有开口说话的。
慕容令的急躁脾气,他们也已经习惯了。
明明也是慕容氏年青一代之中的翘楚,素来和慕容楷一样有贤才之名的,奈何就是这脾气暴躁了一些、做事冲动了一些,就显得事事处处都低于慕容楷。
即使是在慕容垂这个亲爹那里,慕容楷的重要性好像也在慕容令之上,当然这其中也不免有慕容垂想要避免任人唯亲、以避免引起更多攻讦和误会的意思。
但慕容令显然并不是这样认为的,换而言之,他对于任用人才的思想,还停留在原始朴素的部落阶段。
谁的拳头硬、谁的血缘近,就应该听谁的。
慕容令在治国理政上的思路或许粗疏一些,弱于慕容楷,但慕容氏本来就以武开国,所以治国的事,只要能够任用好那些世家,用刀子逼着他们乖乖听话、不起大的冲突就可以了。
真正还得看谁能带兵打仗、谁握得住刀。
显然慕容令在军事方面的能力要高于慕容楷,和慕容楷的专攻行政不同,属于文武双全的类型,所以他自然而然认为,自己这种全面发展的,尤其是没有把慕容家老本行丢掉的人,才是比慕容楷更合适的下一代领军人物。
练兵和打仗都不在行,他慕容楷凭什么?
正是因为慕容楷是主持谈判的人,所以关中的那个梁殊,几乎天天都要拜访慕容楷,整个邺城都知道关中对慕容楷能力的认可和赞扬。
第一二五九章 君君臣臣,上下之分
让对手都忍不住夸,这才是真正的治国之才。
由燕国礼部主持的邺城报纸,都秉持这个观点。
而作为副手的慕容令,虽然也很努力,虽然在谈判的时候气势汹汹负责坚守底线,可是那梁殊好似从来没有正眼看过他。
就像是一条恶犬再怎么凶狠,对方也只会让主人约束好恶犬,而不会和恶犬对着咆哮一样。
然而慕容令并不想当这条恶犬。
凭什么?
明明现在坐镇中枢的是他的父王。
大燕入主邺城,才是真正的立国之战,是真正让鲜卑有资格问鼎中原之战,而在此战之中立下赫赫战功的诸多鲜卑王侯之中,慕容虔、慕容恪和慕容军都在南征军中,只有吴王慕容垂留守邺城。
所以这邺城,本就应该是父王说一不二。
父王能够为了平衡势力而容忍那些世家子弟,避免真的寒了汉人的心,也是为了让河北的汉人和当初随着鲜卑人一起入关的汉人相互攻讦,在他们内部形成僵持和平衡。
但是为什么父王还要让慕容楷骑在自己的头上?
明明······只要是父王愿意,切断大河防线,把青州的兵马收回枋头——甚至现在关中王师一直对跨河进攻枋头跃跃欲试,冰封的河面也的确并不能阻碍他们的前进——这些都是有理有据的。
而这样做的后果,自然就是慕容儁会被困在青州,会面对如狼似虎的荀羡和苻黄眉两路兵马进攻。
但是又有何妨?
或者说,这岂不是更好?
如此一来,这河北,就当真是慕容垂父子说了算了,甚至父王给陛下安上一箩筐罪名,然后再顺势罢黜他的帝位,自己登基称帝也好,又或者等着南蛮把慕容儁的残兵败将杀的干净也罢,总归父王想要向上走一步,并不难。
慕容令相信,会有很多人支持的。
因为最近他已经不只是一次见到前来示好的世家子弟。
这些嗅觉敏感的墙头草们,都已经做好了两头下注,或者干脆直接赌一把新朝从龙功臣的打算了。
所以局势都已至此,父王还在犹豫什么,对慕容楷还客气什么?
难道真的以为慕容恪还能率军撤回来?
慕容令想不通,所以只能在这里徘徊,宣泄自己的愤怒。
在场的众人,或许有的人能够理解他,或许有的人根本就没有察觉到发生了什么,但慕容令还不能直接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毕竟他也不知道父王到底打算走哪一步。
“世子!”一名幕僚硬着头皮从大堂外走进来,“有两淮急报!”
“说!”
“陛下已经率军强渡淮水,北返彭城,正在彭城外和南蛮荀羡激战,两日战斗不下七次。
陛下师老兵疲,此时虽已据守彭城,但恐怕很难再向北突围,所以传旨大王,速速派兵南下增援!”幕僚缓缓说道。
他已经尽可能说的客气,但是慕容令看他犹犹豫豫、选词摘句的模样,就意识到陛下的旨意恐怕并没有说的那么简单。
幕僚的语气,都快是陛下求着大王发兵南下了,但是恐怕真正的旨意上,是把慕容垂劈头盖脸的一顿骂。
毕竟从彭城返回邺城,要么走河洛,要么走青州。
河洛已经丢了,而青州、兖州的沿途各处州府,虽然名义上还在鲜卑兵马的掌控之下,但是早就已经被荀羡渗透的和筛子一样,徐兖王师来去自如,不断地骚扰和切断鲜卑人的粮道,且以扰袭战术让任何意图以大部队直接穿越这一片河沼原野的鲜卑军队疲惫不堪。
所以陛下会责怪吴王,既没有能够守住河洛,又无法保证青州通道的顺畅,甚至连都已经龟缩到琅琊去的荀羡都奈何不了,这才是情理之中的。
“发兵,发兵,现在的邺城,现在的青州,哪里有那么多兵?!”慕容令狠狠地一拍桌子,气吁吁的说道。
下面的文武们一言不发,但心中都庆幸,还好刚刚已经发过一次火了,所以桌子下的那些文房四宝,免过了又一次哐当落地。
当先的一名年轻文官站出来拱手说道:
“世子息怒。”
这是吴王慕容垂的行军主簿封孚,其父为燕国吏部尚书封放。
封家,是随着慕容氏从渤海一路厮杀到现在的汉人第一世家,封孚则是封家嫡脉在这一代的继承者。
之前慕容垂为大军前锋,慕容儁令封孚担任其行军主簿,自然也有行使监军权力的意思,后来慕容垂坐镇邺城,封孚倒是没有被调走,仍然留在军中。
但他的态度,已经发生转变。
这“得益于”慕容儁提携河北汉人世家,打压这些随军南下的从龙汉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