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他沉没下去,眼前什么都看不见了。
  “代熄因!”
  有人的声音穿破黑暗。
  不是为了安慰他,而是要将他拉上去。
  说话还不够, 这个人又晃得他天旋地转。
  费尽力气, 代熄因终于睁开双眸。
  对视上的,是一双纯黑的眼睛——和被催眠所见时面具下所见完全重合了。
  面颊一热,他先看见了瞳孔收缩的陈昉, 才明白自己怎么了。
  摸了一圈身上的口袋,将一个个布料外翻。
  陈昉似是没摸出想要的东西, 几不可闻地咂了下舌。
  重新抬眼, 他干脆直接上手, 掌心压住脸庞, 用拇指擦掉了代熄因的那一行泪。
  然而这并没有什么作用。
  “陈警官,我想起我姐了。”
  代熄因说。
  他泪如雨下:“我想我姐了。”
  这么多天压抑的伤与痛如同在胃里堆满的一块块压缩饼干,吃下去的时候连一点碎屑都不掉, 被眼泪胀大后,撑得肚皮几乎爆裂。
  想消化消化不了,想吐吐不出来。
  陈昉没想到一个人不叫不闹不吭声,就能哭成这样。
  他的速度已经擦不完代熄因频繁流落的眼泪了。
  低头看看湿润的手,他轻轻出了声鼻息。
  长臂一伸,陈昉揽过代熄因的肩膀。
  他给了他一个有力的拥抱。
  “我都知道。”
  他只说了四个字,往后便是沉默。
  但对于真正难过的人而言,无声才是最好的安慰。
  代熄因的双手垂落身侧,泪水滴在陈昉的肩膀上,很快浸湿了陈昉的衣袖。
  肩膀上的骨骼抵着代熄因的下巴,他却并不觉得硌,而是有种拥挤的安心。
  背脊被轻拍了两下,他的头靠在陈昉的脸侧,嗅着对方衣服上洗衣液的味道,身体不由自主放松了一些,呼吸也平复下来。
  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他居然是在寻求安慰。
  还是寻求一个不算很熟的,社会关系与身份截然不同的人安慰。
  未免太没边界感了。
  他刻意地违背本心,擦去眼泪,使劲抽离悲伤。
  轻轻一动,陈昉就放手了。
  临了还拍了拍他的肩,给予一个鼓励的眼神。
  两个人归附原位,跟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穿好衣服,代熄因压下各种复杂的心绪,对陈昉说:“杀死我姐的,打伤我的那个人……”
  “是逄悉。”
  这两个字落下,警车刚好一个急刹停在了红绿灯前。
  车内安静得吓人。
  甘臣忍不住提出质疑:“你确定没有记错吗?他和你姐姐感情那么好,出车祸的时候他还保护了你啊?”
  “错不了。”从代熄因的眼中冒出赤裸裸的恨意,“我忘记一次,绝不可能再忘记第二次。他当时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让我看着姐姐的尸体,让我一起去死,全部都历历在目。”
  凶手浮出水面,这本该是件好事。
  可陈昉茫然地陷入了自己的思维困境。
  如果杀人的是逄悉,这说明管文栋没有说谎。
  杀人的和制造车祸的,根本就是两伙人,只是正巧都找上了同一家人。
  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呢?
  他原来以为是管文栋的上线框先生策划了这一切,连通了每一桩大案。他想要以以这个人为锚点,把三一四案牵扯出来,一并处理。
  然而代熄因却说,杀人的是逄悉。
  逄悉不可能是管文栋的上线。
  且不说他们的社会关系八竿子打不着,单是他被警方保护着,就没有机会派人去对管文栋动手。
  可如果这两起案子的幕后黑手是逄悉,三一四连环案就不可能是他所为。
  因为年龄不对。
  逄悉如今二十五岁,十七年前连十岁都不到。
  那么小的孩子,根本不可能犯下尸体分解加仪式化的第一宗罪。
  难道说,这真的只是模仿作案?
  不。
  模仿作案怎么会有这么齐全的现场?
  也许有人在幕后操纵。
  或者,是另外一场献祭。
  “可他不是有不在场证明吗?代迁逾遇害的那段时间里,逄悉可是在滨州出差啊,难不成,此人有分身术?”
  甘臣的话让陈昉回过神。
  当下的重点不是三一四连环案,而是最近发生的这些案子。
  不管它们与三一四案有没有关系,代迁逾和何嬿艳的二女被杀案都是影响不小的杀人案,有了人证远远不够,如何将凶手捉拿归案才是关键。
  同样的,代熄因和徐武天的绑架案不能松懈。
  管文栋背后的人究竟是谁?他干的是什么买卖?他挑选中代熄因真的只是巧合吗?
  背后之人和逄悉究竟是有旧怨还是单纯看他不顺眼?绑架案和二女案之间是否也存在着某种关联?这些关联会不会代表它们与三一四案的真相挂钩?
  此间种种,也许只有先给逄悉定罪,才能更进一步知晓了。
  *
  “我们查过了6月2日到6月3日之间所有往返盛川与滨州的公共交通工具,其中并没有逄悉的乘坐记录,也没有发现他的身影。
  “不过我们发现,在滨州的时候,逄悉的车辆在6月2日特地加满了油,说不定是为了防止上不了公共交通工具而做的两手准备。因为他下一次加油的记录就是在盛川了,且并非一回盛川就加油,而是在盛川跑了好几趟才加了油。
  “这说明逄悉没有用到第二手准备的油量,也许正如师傅你说的,他开车去了外地,然后使用其他交通工具返回盛川杀人,杀人后坐使用这个工具返程回滨州,等时机到了,再‘被’警方传唤,开车回到盛川。”
  电话里是甘婼晴条理清晰的言论:“可油量的变化有很多能狡辩的漏洞,并不能作为证据。”
  “倘若逄悉乘坐的是公共交通工具,他可能偷了别人的证件上的车,或者逃票上的车,并且包裹得十分严实,加之运用先前的技巧躲避过车站口的摄像头,倘若他乘坐的是其他私人交通工具,就更是难以锁定了。”陈昉无可奈何地摇头,“技术上的漏洞才是最难突破的。”
  左右是没法从不在场证明找到突破口,甘婼晴忽而想起:“不过倒是有个能够更进一步佐证逄悉就是嫌疑人的证据。”
  “讲。”
  “您上次说查查代迁逾和何嬿艳周围是否有与化学专业相关人士,当初时间有限,只做了明面上和化学挂钩的初步筛查,没有深究,所以并无所获,但在您告知逄悉可能做成嫌疑人后,我又特地去查了他干的工作。
  “环保工程师前身的大学专业就是化学。”
  在医院里,陈昉又统一询问了徐武天和代熄因。
  他们对于怎么被绑,之后要去哪里一概不知,徐武天所描述的绑架骗局也只是些先前便能查得出来,又是与这几个陈昉所关注的案件无关痛痒的小事,代熄因知道的就更少了,陈昉于是让他们先好好养伤,等日后有需要再传话。
  徐武天痛痛快快答应下来。
  他腿上的枪伤刚动完手术,但父母都在外地老家,加上他自己的隐瞒,他们甚至不知道他被绑架的事,他借警方的电话联系上女朋友,想来她也差不多快到医院陪护了。
  然而接受医院对每一处伤口更细致处理和检查后,代熄因却不愿回家。
  他对陈昉说:“逄悉杀了我姐,你们必须立刻逮捕他,我要同他对峙,我要让他偿命!”
  “我已经让人去把他带回警局了,但是审问中途你不能在场。”
  “为什么?我是人证,更是受害者。”
  “但你不是警察。”把手搭在他的肩上,陈昉对他规劝道,“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做,你先回去好好休息,我向你保证,一定会将他绳之以法,相信我,好吗?”
  代熄因不说话,没有摇头,却满是不情不愿。
  陈昉稍微加重了些语气:“你父母现在是最担心你的人,先是代迁逾被杀,再是你被绑架,接连的打击下,他们只会更痛苦,于情于理,你都应该回去好好安慰他们。至于逄悉这边,有了进展,我会第一时间告诉你。”
  恢复了记忆,想起那些无异于被“抛弃”的过去,心结无法解开,代熄因对葛昭与代群的态度反而更平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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