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赵负雪等待着封澄的来讯。
  一日,两日。
  十日。
  光阴如水,却如铅水,流淌得张牙舞爪,沉重得痛彻心扉。按理来说,修道之人是无心什么春夏秋冬的,可赵年站在那里,凭空便觉得凛冬将至了。
  说来也是,从前在院中,也只封澄专心致志地琢磨春秋时令,冬日火盆,夏日冰碗,连带着修剪乱飞的花枝也是她一手代劳,自封澄走后,鸣霄室荒芜了几日,也是近来赵负雪重新住进来,此地才肯重新生机勃勃的。
  赵年心惊胆战地看着他一日日地沉默下去,而终日间放于手边的通讯灵器却一日也未响过,甚至连误触都未有一次。
  经此,只有两个可能。
  一个可能,封澄笨得离谱,不会用通讯灵器。
  第二个可能,封澄干脆没打算给赵负雪通讯,所以连犹豫也没有,直接把灵器丢一边了。
  终究,忍不住开口道:“许是孩子野性大,出去便不念着……”
  “备车。”
  赵年一怔,好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赵负雪独坐鸣霄室花树下,面色冷如凝水。
  “即刻备车,去长煌。”
  经数年游历后,赵负雪伤痕累累地回京,自此之后,再不出京,已过十余年。
  人人皆道,天下平定,剑尊不出京。
  而赵年却深知,赵负雪不出京,与什么天下不天下的,一点关系也没有,独独是一个原因——若无八方镇住他体内灵力,他的灵力只会被现在更下肆虐。
  而如今经剖骨之痛,失去了半根剑骨的赵负雪,现下更是离不得京了。
  眼见着赵负雪便要离去,赵年深吸一口气,勉强平定了心绪,终于开口道:“不可。”
  赵负雪微微偏过头。
  赵年道:“你忘了师尊的心血,我却不能忘,你的死活并不是一人身上之事,若你死在外面,视天机之众为何物?难道让他们群龙无首,引颈就戮么!”
  赵负雪冷冷道:“生死之事,由我不由人。”
  赵年简直要被上涌的气血冲晕过去了:“十日后姜氏送女入宫,天机师如同自断一臂,你若在眼下出了差错,难道要天机师被国师之众逼死么!”
  他平静道:“姜徵天纵奇才,且为姜氏少主,姜允疯了,祝京是死的?”
  赵年道:“……迟国师同姜允说了什么,自姜徵后,不会再有姜氏女入宫,此代之后,姜氏女自由。”
  “姜允不愿。”
  “姜徵应了。”
  以一身之力,还日后代代自由。
  唯一牺牲的,只有那昙花一现般的刀修。
  而赵负雪却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
  “姜徵并没有给自己留后悔的余地。”
  赵年有些意外地抬起了眼睛,道:“尊者要做什么?”
  她并不觉得赵负雪是这种会顾及到个人喜恶的贴心人。
  赵负雪微微勾了勾唇角。
  “如若姜徵不愿,把消息透给长煌,叫阿澄回京一趟,赵家会替她保住姜徵。”
  这次轮到赵年愕然了,赵负雪平静道:“若她愿意,那便罢了。”
  这话的意思就是,出京之事,有得谈了!
  赵年眼睛登时一亮,也不顾什么封澄不封澄了,只要赵负雪老实在京就行,她立即道:“我立即传信。”
  不管是愿还是不愿,这个消息到封澄那里,必须是不愿。
  且——
  赵年快步走去,衣带若飞。
  姜徵是她的学生。
  小姑娘一身素衣,沉默寡言,时时见她,便背着一把长刀,见了人,沉默工整地行武者礼。
  以此私心。
  她不愿意看见姜徵葬在深宫之中。
  同样的,赵负雪大概也是不愿的。
  还姜氏女自由,法子千万,可唯独不该有一个自由自在的生命,孤独执拗地葬在无人之地。
  消息送出,将将十日。
  黎明将见日光之时,一骑快马猝然踏响了洛京的长街。
  “天机铁骑封澄!”红鬃马上,女子厉声道,“回京述职!”
  第150章 长刀
  封澄接到消息,一路快马加鞭,孙小荷唉声叹气,几乎拎着她耳朵叮嘱万千,切记不可乱动灵力,万万无奈之下,她只得放弃了御剑。
  跑死了两匹马,总算在十日之内赶到了洛京,随行有二人,皆为骑术了得的铁骑军,一个是同样心急如焚的寸金,另一个则是最为熟悉洛京的秦楚。
  秦楚道:“封姑娘,再往前去,便是姜府了。”
  数日未眠,即便是强悍入铁人也已经憔悴不堪了,更何况是重伤初愈的病人,封澄死死地盯着姜府的大门,双目通红,人却冷静无比。
  “不宜打草惊蛇,你们去赵府寻我师尊,他自会安排。”
  收到赵年送来的信时,封澄刚醒一日,一见,当场惊裂了伤口。
  她此事已经顾不得与赵负雪哪些可提不可提的事情了,师徒二人在姜徵一事上冰释前嫌,不约而同地走到了一条路上。
  姜府有哪些小门暗道,如若说姜徵是最清楚的那一个人,那么封澄就是第二清楚的另一个人。她顺着暗门溜进去,走过七八个小门,终于落到了姜徵的院墙上。
  院子十分安静,干干净净,空空荡荡,只有一个忙碌的侍女,样子看起来不带喜色,更是忧心忡忡。
  封澄吹了个唿哨。
  她惊觉,猛地抬起头来,见落在院墙上的封澄,咣当一声便把手里的盆砸在了地上,她惊慌无比地道:“封姑娘!?”
  院墙上的人好像一只轻巧的猫一般落在了地上,连地上的落叶也未惊起分毫,封澄呲牙咧嘴——自从醒来,她总觉得周身经脉流荡不顺,只有一身轻功是从娘胎里带来的,眼下倒是没出什么问题。
  使者瞳孔紧缩,眼前的女子面上疲态重重,半旧的轻甲未卸,风尘仆仆,浑身上下只有一双眼是亮的,其余皆是灰扑扑,放在平常,这种人是打死不能进姜徵小院的,可此时也顾不了这么多,侍者只略动了一下脑子,便明白封澄是为什么而来的了。
  她小声道:“少主把自己关在里面,不吃不喝,已经三天了。”
  封澄沉着脸,四处看了看,道:“有什么温和好下肚的东西,尽量弄来些,饿着肚子怎么跑。”
  侍者一惊:“您不是来送嫁的?”
  封澄大步流星地推开了门,嗤笑一声:“送嫁?姜徵愿意才叫送嫁,她不愿意,我送个屁。”
  说罢,她便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姜徵的屋子,徒留侍者一人站在原地茫然。
  是……是么?
  屋内传来压着声音的女声:“还不快去。”
  她浑身一激灵,封澄在天机营里混得久了,开口便有军令如山不可质疑的味道,侍者登时不作他想,摸出门去备食物了。
  在天机院厮混这么久,封澄并不是头一次来姜徵的院子,可见到姜徵的院子这么安静,还是第一次。
  她走向了内室。
  从前,她便觉得,姜徵与赵负雪是有些相似的,二人都是冷清人,可偏生爱热闹得紧,姜徵屋中侍从不像外院侍从似的警惕,反而尽是些年轻活泼的女孩子,就好像赵负雪瞧着冷若冰霜,却收了她这样一个闹腾的弟子。
  宫中冷寂,想来没有女孩子会在她的门前簪花。
  “……进宫的日子是明天,”姜徵端坐妆台前,淡淡道:“你即便来送嫁,也是送早了。”
  她作了平素少见的打扮,衣饰精妙绝伦,雍容华贵。叫人几乎忘掉她素衣长刀的模样。
  “谁要来给你送嫁,”封澄冷道,“我不过出京一年,你便把自己混成了这副样子……还能翻墙吗?轻功没费吧?”
  姜徵猛地抬起了眼睛,愕然地转过头。
  一转身,封澄看见了她摆在妆台前的长刀。
  “看什么看,”封澄倚着内室的门框,没好气道:“一会儿有人来送吃的,你吃了就跟我走,师尊说了,他保你平安逃走。”
  竟然是赵负雪也出面了吗,姜徵微微地垂下了眼睛。
  君子一诺,重逾千金,早在封澄宫宴之前,她便在偶然一次轮值中,碰巧见到了那位迟太师。
  “姜氏少主?”
  他微微一笑,极薄的唇角上扬。
  “不知你愿意为了你的全族,牺牲多少呢?”
  姜徵记得当时只觉得意外:“万死不辞,迟太师有何高见。”
  迟太师的辇驾远去,唯有声音意味深长。
  “我能够终结姜氏后族的命运。”
  “……千秋万代,唯此良机,少主千万要想好了。”
  第二日,便得了帝皇送来的聘书,附带有她不会拒绝的条件。
  可人非草木,岂能无情,她也是个年纪尚轻的孩子,若说不后悔,是不可能的。
  奈何世事已然将她逼到悬崖角上,再无转圜的余地。
  直到今日。
  一碗热气腾腾的汤团递了过来,封澄垂眼,又看了看小心翼翼地捧来汤团的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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