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他沉叹口气,搭上高容的手腕,突然眉心一跳。
“高容!”游洛忍不住哭出了声,“要不是我、要不是我没看住你……”游洛悔恨自己没有果断抢下那只药瓶,才叫高容如此年纪便要病故!
朝夕相处了数月的同窗要死在自己面前,其他人也忍不住潸然欲泪。
原判四平八稳地捋了把胡子,掀起眼皮道:“嚎什么嚎什么,病人现在要静养,别给病人吓坏了。”
游洛打了个响亮的哭嗝,“什、什么?”
“体内两热相斗,能撑过今晚,之后便性命无虞,我给开一剂四逆汤,发了汗便能大好。”院判拿了会儿乔,随后便忍不住问:“虽是疫病之象,却远不如疫病凶猛,他是怎么做到的?”
游洛懵懵地将先前看到的都说了,院判果然目露惊异,他沉思片刻,突然抚掌大笑:“果真是奇方!但如何挑选疫源,如何精加选炼成‘药’,这都是未知之数,毒气汰尽,精气独存,才是万全而无患。这次算他命大,下回可没有这样的好运,切记要将人拦住!”
“那是当然!”游洛心有余悸。
最后谁也没回去,几人铺了厚厚的稻草,还找来做棉布作毯,轮流守夜看护高容,游洛还半夜给人唱歌,说是小时生了病,母亲常给他唱的,扰得在附近休憩的乐胥恶语相向,高容没事都要给他唱出事。
终于在次日旭日初升,第一片金光从叶间漏下时,正好轮换看守的朗新月见青年睫毛颤动,探手试了试温度,磨人的高热终于褪去。
肆虐这片土地数百年,称沾染便上了阎王簿的疫病,在一个平静的清晨有了对症之策。虽然尚且如风中之烛般孱弱,但假以时日会如火燎原,生的希望将伴随一个名字,遍撒大雍的土地。
大雍从战火中劫后余生的百姓多从事苦力,士族皆评价细民如轻贱野草,但只要天上能有滴点甘霖,衰萎的野草便能轻易焕发生机。
‘疫衣法’与‘疫痂法’,在见识过其中精妙的院判背书下顺利推行,虽然还是有灾民因疫病而死,但相比于从前的十死无生药石无医,已然胜过太多太多。
解决完最底层的生理需要,灾民终于喘过气来,闲来在营地边上散散步,有心情到溪边清洁自身,沈清和也筹谋正式将‘以工代赈’举措推入正轨。
流民如水之流,治其源则易为力,遏其末则难为功。大雍以往遇灾,便会开放常平仓赈灾,但常平仓不仅能储粮,还能‘储人’,沈清和称之为“劳动力常平仓”。
若有破产、失地、脱籍的流民,这些无以谋食的流民可以通过‘常平仓’被招募、收储,灾荒过去再从仓中释出,复业田亩。同时储备的劳动力能在仓中‘升值’,大兴工作能使灾民掌握从前没有机会接触的技艺,提高生存劳动力。这是真正的一举多得,标本兼治。
饥岁工价至贱,大雍门阀盛行,即便是修筑楼阁这样的工赈,也是用财者无虚靡之费,就佣者无素食之惭。
接下来便是如何实行,这个沈清和早就想好,按照村户分成甲乙丙丁等十数队,一队约莫二百人,每队推举出德高望重、且能识文断字的当地贤能为队长、副队长,负责领取食物,分配食物,管理秩序,调度民众参与劳动,享有一定权力且要负一定责任。
十队之上另有伍长,由自己人担任,建立档案名单,记录手下队伍情况。
至于具体工赈,沈清和将朝廷下派,由朝廷正项钱粮中开支经费的称为‘国营’,世家分发,由各家支出的报酬分为‘民营’。
国营提供的工作多是公共工程,包括水利建设,各地城工等,民营的则是修宫室修台榭,丝织酿酒,沈清和多方参考,按照不同工种粗略制定好固定工价标准,后续可根据伍长反馈调整,毕竟不患寡而患不均,势必要保证相对公平。
他也想过世家梗阻的问题,这方面有御史台监察,最后制成奏章呈报天听,谁家出力多谁家出力少便是一目了然。先前因监郡御史贪污渎职一案遭到牵连的官员,必定拼命表现,将功折罪。
沈清和制作好具体议案,呈到昭桓帝面前,静静立在御案前,等待领导对他这几日工作成果的宣判。
昭桓帝阅毕,将奏疏放下。
“你的办法新巧,行事上也推陈出新,大刀阔斧,大雍冗政已久,正缺这样的新血。”
沈清和知道这应该是过关了,心中升起喜意。
“这事的续末,便交割给孔卿吧。”
昭桓帝御笔朱批,亲手在字尾盖上了小章。
沈清和一怔。
第19章
沈清和猛然抬起头,顾不上尊卑地直直盯着昭桓帝。
“交给……孔大人?”
昭桓帝在御桌上新拟一份旨意,边写边道:“你赈灾有功,擢为侍中,另有封赏。孔卿供职数载,办事妥靠,无须有隐忧。”
沈清和直言:“是臣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好吗。”
昭桓帝落笔微顿,仍旧往下书写,“你尚且年少,可以多去投壶蹴鞠,品赏音律,玩些少年人喜欢的玩意儿。”
他将写好的纸绢敕令递出,“沈侍中,接旨吧。”
皇帝亲手颁的诏书,无上的尊荣,也是金口御言,言重九鼎。
青袍少年只能伏地领旨。
想来是匆匆忙忙就进了宫,官服都未抚平整,发也没来得及束,乌发便如芙葵般披散开,日夜不停操办赈灾诸事,眼下都凝着浅浅乌青。
萧元政都看进眼里。
少年接过姜黄色的敕令,他感觉到空前挫败,手上的劲儿轻轻重重,终于将那手书紧捏在手心,膝行几步接近御座。
“所以,陛下是不需要我的,对吗。”
他颇有大逆不道之势,牵扯住昭桓帝的玄色宽袖。目光执拗,将帝王之威视若无物,此刻就要亲耳听到一个,已然横亘在眼前的答案。
昭桓帝沉静地向下看,瞳色清浅,像是一泓难以惊扰的水泽,难以辨清平静波光下的所思所想。
沈清和突然泄气,挺直的脊背微微弯曲,攥着玄色衣料的手也松了。
“素日在家里,父亲总说我事事不成,做事难有头尾。我虽心有不从,但也无可奈何,本以为能帮上一星半点的忙,能叫家里刮目相看……原是我自以为是,倒要陛下哄我,实属不该。”
他平日里是明快俏皮的性子,好不容易干成件大事,却被迫的要缄默,不声不响受了不公的酬待,心中必定委屈横生,只是不愿意说,还只能故作大度地说些违心的话。
萧元政心绪翻涌,原本已决断好的事,竟叫他罕见的迟疑。
沈清和想的则是,既然大势已定,无可更改,心中有百转千回,但面上也只能施些软招示弱。
没想到昭桓帝宽厚有力的手掌轻轻抚上他的发顶,热度突然挨过来,沈清和被激得忍不住抖了抖。
“不是你做的不好,而是你做的太好了。”萧元政沉沉叹了口气。
做的太好,以致锋芒毕露,有环靶之灾。
萧元政:“我当日与你说过,不可冒进,但你性格刚烈,不是能委曲求全的。想来朕也有过错,不该将你放在那个位置上。”
沈清和知道关窍在哪处了,开口软磨硬泡:“陛下觉得我冒进,不喜我的行事。”
“可是门阀之弊,意在诛心。怀柔姑息只能助长气焰,陛下已废止世卿世禄制,何不快刀斩乱麻,我愿为大雍之斧,陛下之锋,扫清时弊,拨乱反正!陛下信我,还请给清和一个机会!”
“若从根本分而化之,以强去强为表,以弱去强为里,五年十年,定有成效!”
二人一坐一跪,相视无言。
年轻帝王轻轻托起少年下颚,从他的眉睫扫到急切执拗的眼,终究还是掐灭那扰动的遐思,只是拿巾帕替他拭了拭额角急出的热汗。一如和政殿初见,又如金鳞宴再逢,稳沉的嗓音犹在耳边,这次是皇家天威不容置疑。
“这不是你能抗衡的,止步于此吧。”
沈清和惨笑一声。
止步于此。
多日苦心,只换得一个止步于此。
他恭恭敬敬行了个大礼。
“臣,领旨。”
没什么了不得的,左右不过是昭桓帝并没有将他视作心腹,不过是昔日纨绔之名太响难以重托……好,这才好,这才好!
他沈清和什么时候畏过难,多少人在他面前划过一道丘壑,叫他止步于此,他就跨过去了多少次,总归是以事见真章,在此之前,确实也没什么好说的。
沈清和清楚,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从小山村那个遥远的太阳天开始,到如今脚踏这片名为大雍的土地,他的欲望一直堂皇鼓噪着,未曾止息。
大雍年轻的帝王不是他的伯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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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清和心灰意懒地离了宫门,巧的是又遇到昔日载客的老伯,他的驴车换成了崭新的牛车,应该是日子过得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