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飞溅的碎石掀起浓重的尘雾,仿若在这荒山之上翻出了大团的云层一般。
姜绥踉跄地扶住身旁的祭桌才勉强站稳,他的身前三尺便是断崖,站在崖边往下看,可以看见缓缓消散的“云层”背后,坑底凌乱的泥土和岩石中间,正半埋着一具腐烂发黑的骨头。
即便已经烂到只能勉强维持形状,但还是可以辨认出它颅顶如珊瑚般的双角,和身下爪骨上完完全全的五趾。
这是一具无可辩驳、货真价实的真龙骨架。
而这龙骨的脊背之上,还钉着几枚青铜巨钉,每一个上面都缠着刻满了符咒的锁链,一看便是当初想要将这骨头牢牢地锁这里。
“您不是说这塔下镇着的,是一条妖龙?”姜陟没有去看那龙骨,只看着姜绥问道。
他手中凝光剑还插在坑沿,剑格处迸发出的光芒落在龙骨上,像是为它披上了一层青霞。
殷泽在一旁探头看了一眼,附和着嗤笑了一声:“哈,原来这就是妖龙。”
他这一声引得越来越多的人去看那坑底,似有似无的议论声在人群中响起,姜绥的脸已经黑的快要滴出墨来了。
但姜陟还并不打算放过他,他突然拔剑,朝着龙骨的方向猛地一刺,灵力顺着剑身直灌入其中,那半截骸骨竟如同活物一般地震颤了起来,牵扯着青铜钉上的锁链都发出了“铛琅铛琅”的声响。
常年死寂的荒山上,忽地就起了一阵猛烈的西风,将祭坛两边的幡旗吹得猎猎作响。
在这凭空而来的风中,龙骨眼眶腾起两簇幽火,顺着地脉纹路烧向姜氏本宅的方向。沿途地面接二连三地爆裂,翻涌的灵力裹挟着黑红色的血水喷溅而出。
那根本就不是什么清透的天地精华,分明是混着碎骨和鲜血的污秽之物。
姜陟看着这些东西,喃喃道:
“你曾经告诉我的那些筑骨失败后被妥善安置了的孩子,竟都被'安置'在了这里。”
他重又去看姜绥,眼底早凝上了一层厚厚的寒霜:
“如果我当初没炼化出剑骨,怕也早变成了这所谓'灵脉'里的怨魂一缕了吧。”
“你用那些孩子的骨血养这条假脉,该是我问你,你还有人性吗?”
说到这里,他又自嘲地笑了笑:
“我早该想到的,能做出'筑骨计划'的能是什么样的人。你们姜氏,从几百年前开始就从没有变过,还是一如既往地,自私,恶心。”
他的声音顺着这阵风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议论声愈来愈大。
姜绥怒不可遏,他实在没有料到姜陟居然恢复到了这种程度,他的一举一动都完全超出了他预期以至于他根本来不及阻止,他勉强压着火气,回身扫了眼祭台下的众人,自知如今再辩驳已没什么用,眼下最要紧的还是要解决姜陟这个麻烦。
想通了这一茬之后,他忽然就变了一副神态,紧绷着的身体蓦地就放松了下来,脸色也缓和了些许:
“什么'你们姜氏',你姜时难道就不信姜吗?”
姜陟皱着眉反驳道:“我的姜,不是姜氏的姜,我叫姜陟,不叫姜时。”
姜绥突然笑了:“你这白眼狼的脾性,倒确实和你那欺师灭祖的母亲一模一样。”
姜陟的呼吸有一瞬间的凝滞,手中的凝光剑似是感应到了他的心绪,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剑吟。
“不准提她。”姜陟咬牙道,“你不配提她。”
可姜绥却没有半分收敛:“你想知道叛徒都是什么下场吗?”
他的笑意随着他的声音在他的脸上一点点变大,到最后竟变得狰狞又可怖。
“你刚才震塌的这块地方,说不定还埋着她的骨灰呢。”
磅礴的剑气直冲向上,却在最后一刻陡然——
散了。
第90章
这是姜陟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知到风的停息。
在姜绥的声音落下的那一刻,划过指尖的气流便忽地就顿住了,手臂上的汗毛全都倒伏着朝向某个固定的角度,似有似无地蹭在皮肤上,带来一种恍惚的麻痒感。
飞扬的幡旗沉沉地坠下,静止在将起未起的褶皱里。祭桌上香炉里的三炷香,腾起的青烟在打了几个弯后又笔直地向上,远远看着像是被封在冰层里一般凝滞。
最明显的是声音的抽离,不是那种寻常的安静,而是所有能发出声响的振动都被强行掐灭后带来的空洞的寂灭,他甚至连自己呼吸时鼻腔的响动都听不见了。
所有的一切在他眼前停驻,身体上感官也都在这瞬间离他远去,他仿佛坠进了一个满是虚空的无底深渊,无凭无依,无知亦无觉。
等他终于稍稍从这种封闭的状态中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越过了那个深坑,站在了姜绥的身前。
他的虎口正卡在他的喉结下方,另一只手里的凝光剑嗡嗡作响,似是按捺不住上面喷薄的杀意。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从嗓子里挤了出来。
“你在说什么”
姜绥不知道为什么并没有急着反击,好像根本不在意自己的命门此时正捏在姜陟的手中一般,反而依旧在笑,上扬的唇角仿佛是用针线缝在了他那张面皮上,连带着他的整张脸都变得异常扭曲。
“真可惜,你应该听听,当年我处决她的时候,她临死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嘴唇翕张,吐出的话传到姜陟耳中仿佛是地狱厉鬼充满恶意的低语:
“她说,她后悔了。”
短短六个字,带来巨大惊诧的同时,又宛若是什么利器,生生在姜陟耳膜上凿出了个血洞,全身的血液在此刻都在翻涌上来,又顺着那个洞不断地往外淌着。
他浑身冰凉地站在原地,脑海中似是闪过了很多画面,又似是一片空白。
一颗心像是被活活撕成两半,一半在叫喊着不可能,他那些稀少却珍贵的记忆不会出错。
他也因此收紧了掐着姜绥脖子的手,咬紧牙关干涩地说道:
“我不信,你休想骗我。”
而姜绥回答他的话却和他心脏另一半的声音重合,恍然间连眼前的那张脸都变成了他自己的脸。
“你其实,早就知道的。”
这句话就像是一把刀,毫不留情地挑开了他那块掩盖了二十多年的旧痂。
姜陟忽然意识到,他似乎总是不愿承认母亲曾经后悔过,仿佛只要这样,那他的存在便不算是完全的恶。
但他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清清楚楚的知道,拖住姜遥青,让她再也无法挣脱的那片如噩梦般的沼泽,名字叫做姜陟。
他总是不敢去想,若是没有他,姜遥青会拥有怎样的人生。
也许会继续留在天师署,也许会回到姜氏,也许什么都不需要,只靠自己在邶都闯出一片新的天地。
反正不会像现在这样,带着“叛徒”的罪名无声无息地死在这片荒山上,化作万千尘土中寻常到无法分辨的一抔,又被她拼尽全力护着的儿子整个震塌。
而她临终前的悔意,或许才是她这辈子唯一一次挣脱生理激素和道德感的束缚,做下的遵从本心的选择。
天光陡然变得刺目,照得他的眼睛发酸发疼,似乎有什么滚烫的东西从眼眶里掉落出来,顺着他的脸颊流进他的嘴里,直到一股咸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开来,他才惊觉——
那是他的眼泪。
原来哭是这种感觉吗?他想,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了。
在他茫然低头的瞬间,面前姜绥的眼睛里忽然闪过一道微不可查的精光。
几乎是同时,一道利刃划破空气的锐响在他的身后响起。
姜陟听见了,但他并没有避开。
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他那一刹那的想法,也许是赎罪,也许只是觉得累了,无数纷乱的心绪让他僵立在当场。
他想,这样也好。
于是,凝光剑化作一道青光,没入他的眉心。
但他并没有等到预想中的穿透,而是撞进了一团温热的血腥气里。
有什么柔软的东西擦过他的耳廓,他被揽着转过了身,正看见一只苍白纤长的手,抓住了那柄正对着他的剑尖,生生把那剑势都给逼停了。
血顺着指节滴落在他的腕上,烫的人心惊。
他有些木然地抬起头,林微明微微蹙着眉的脸融进眼睛里,像是一场恍如隔世的梦。
他侧过头,压下口中翻腾的血气,再转过来时,正看见姜陟满脸的泪痕,讶然地张了张嘴,似是想说什么,却被姜岱滦的第二击打断。
这一剑比刚才的更凶更快,剑气劈开满地的碎石,直朝两人袭来。
林微明知道不能再硬抗,只能拥着姜陟旋身躲过,直跃向深坑的另一边。
“醒醒!”因为受伤的缘故,他的声音有些气虚,“他是故意和你这么说的。”
话音未落,姜岱滦作势又要追来,林微明闭了闭眼,手中有碧光闪过,应是想要强行化出鱼渊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