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果然是云湖。
他放目远眺,目光尽头有两根伸进云海的锁链,粗大沉重,锈迹斑斑,末端一对铁环牢牢箍着一双白净的手腕,将一道身影高高吊起。
而挡在连雨年与这道身影之间的影子,则是一颗浓妆艳抹,还淌着血泪的美人头。
只有头。
视线越过美人头,投向那道浸泡在黑红光影间的身影——有身子,头颅部分被一条黑色光带斜过,看着像是没有头。
连雨年的表情当即微妙起来。
他问:“你和那位是同一个人吗?”
“哪位?”美人头眨巴眼睛。
“你后面那位。”
“我后面那位?”美人头歪了一下,嘴角忽然弯起,整张面皮都跟着那道弧度松垮地向上提,五官也随之错位分离,露出一个四分五裂的笑,“我后面有很多鬼,你说哪一位?”
话音未落,阴影层内突然起了风,刮得无处不在的浓黑与猩红色调飘摇流转,如同交融的、搅动的颜料,晃得连雨年眼花缭乱。
他眯了眯眼,眼底爆开两团金色光芒,顺着飞挑的眼尾斜扫出去。可下一秒,他就意识到自己开“神眼”的举动有些多余。
因为长风吹彻之处,刮开了阴影层的透明帷幕,一条条锁链吊着一道道鬼魂,头朝下地悬在他的身边、他的眼前,用一双双被挖空的眼睛看着他,张开同样黑洞洞的嘴呼出森寒的白气。
他们像岩浆顶壁长出的人形石笋或钟乳石,按照死板的节奏在风中左摆右晃,带来某种时钟摆针般的诡异秩序感,把空气中的黑红二色搅浑,藏于其中若隐若现。
连雨年突然生出些许反常识、反理智的观感,觉得自己误入了画卷世界,正在目睹画作成型的过程。
那些鬼影是笔尖,蘸着粗略划过纸面的颜料洇染晕扫,层层叠色。
他甚至能看出这幅画作的最终形态,因为脚下无波无澜的幽深湖泊正缓慢地掀起水波,荡碎湖面的涟漪正是黑红交融之色,跟随哗啦啦的水声腾飞于四野,迅速充塞整个世界。
湖上毫无征兆地揭起千丈高墙,遮天蔽日的压迫感砸在连雨年心头,让他在这大到恐怖的巨物跟前呼吸一窒,像是被压在山岳下方的蜉蝣,呼吸迟滞沉重,整个人动弹不得。
水墙外卷荡起白色飓风,却无声无息,只在灵魂层面声如雷霆,震耳欲聋。
他的耳内忽然拉开一线凄厉的噪音,耳鸣声尖锐地外扩、舒展,又倒流回来收束成一点,在脑海深处勾起隐隐的闷疼。
“你说的——是哪一个?”
千千万万道重叠的声线与美人头轻快的嗓音融合混响,连雨年昏沉间,甚至能在直击心魂的磅礴声浪中听出一丝猫抓老鼠的戏谑。
他耷下眼皮,睫毛长而浓密,犹如参差交错的密林,掩去眸间光彩。
美人头自以为得手,发出“咯咯咯”的轻笑,笑声清脆悦耳,回荡在这浓墨重彩的荒芜之地,却只令人恐惧。
如此笑了片刻,美人头看着静静站在万鬼中央,被鬼影拥簇包围,却毫无同化迹象的男人,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轻,费劲摆出笑容的五官塌拉下去,茫然地挂在错误位置。
几乎刺破云海的水墙悄然消散,仿佛晨曦初开那一瞬被蒸发的薄雾。悬在铁链下方的鬼魂仍在,仍然有序地摆动,它们口中却不再吞吐寒气,也不再发出任何声音。
这时,连雨年动了。
他再次掀开长睫,握着玉色的腕骨稍稍转动,眼底一派失望:“……就这?”
美人头哽住,一时间不知作何反应,愣愣地反问:“那你还想要什么?”
连雨年挑眉。
美人头的脸皮更加松弛软塌,眼睛都快掉到下巴了,被面皮褶皱环绕的烈焰红唇一张一合,空谷黄鹂般的脆声渐渐嘶哑:“我说你差不多得了,看点害怕的吓昏过去,被吃掉灵魂、同化躯壳,毫无痛苦地死掉不好吗?你都来到这儿了,总不会真的在期待见到大人,与他春宵一度,洞房花烛吧?”
连雨年眉角突起一条淡青色的血管,因它嘴上没把门而跳了跳:“我是想见见你口中的大人,但和春宵一度、洞房花烛没有任何关系。”
“那你……”
“它吃人是吧?吃人就好办了,我喜欢对付爱吃人的妖邪诡物。”
连雨年打断美人头的询问,唇角勾起,笑意却不达眼底。
他抬手向上一招,一声雷鸣惊天动地,自九霄砸下的金色雷霆贯通云海,暴虐地炸开一片雷池电浪,却在落入他指掌时温驯地闪了闪,随他心意,变化为横放的长剑,两端有雷光起伏窜动。
手握雷法,连雨年慢条斯理地接着道:“那样我便不用考虑太多,杀就可以了。”
第27章
夹在两座云湖山之间的凹谷, 自诞生以来便被永恒的寂静所环绕,平时连风声水声鸟声都不闻半点,今日却爆发出一阵震天动地的巨响。
仿佛有垒成小山的轰天雷同时爆炸, 音浪甚至震开湖上厚重的云层, 让月色得以斜照波澜万丈的湖面, 映出湖底斑驳的黑影。
万顷深湖被从天而降的庞大雷池由内而外地洗刷一个来回, 不断翻腾出深埋湖底的泥沙, 将原本澄净的湖水搅得浑浊。
浊浪腾越间掀出一具具尸骨,缠满水草青苔、覆着水膜,或狰狞或残破地浮到水面上,起落不定。
金色雷电排开污水,将骨骸推至岸边,除去体表污垢而不伤它们分毫, 温柔得令人心悸, 一如它们也暴虐得令敌人心悸。
头顶的云海被持续不断砸落的雷霆撕扯开来, 支离破碎, 隐没在云里的上弦月挂到了湖心上方, 似乎也在这恐怖的雷云电海中瑟瑟发抖。
连雨年踏着月色铺成的长径行至水面, 伸手拎起美人头的长发,嫌弃地晃了晃。
美人头老实若鹌鹑, 脸皮半融化似的勾在下颌上,双眼在鼻孔位置瑟缩闭紧,仿佛他动作再大一点, 整张脸便会从头骨上丝滑地剥离。
“你家大人呢?”垂眸掠过岸上不断增加的尸骨, 连雨年顿了顿,散去雷法,不再翻搅好似没有尽头的湖泊, “我都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为何它还不出来吃我?”
美人头哆嗦一下,嘴唇在下巴处挤出一个笑:“大人、大人他……”
话未说完,刚刚平静一些的湖水忽的再度汹涌起来,浪涛滚滚,朝两侧辟开,露出一条直达湖底的水路。路上细沙如碎金,掩埋着森森白骨,依稀透出几分挑衅意味。
美人头:“……大人在请您进去。”
连雨年冷笑,松开揪着她头发的手:“带路。”
“……”
不敢忤逆,美人头抖了抖,让脸皮和五官严丝合缝地各归各位,然后小心翼翼地飞向水道,在前头引路。
连雨年从半空落下,缓步前行,避开了突出地面的骸骨,跟上头顶的“路标”。
他每走一步,水道便贴着他的后脚跟收缩一截,冰凉的湖水从他鞋跟扫过,无声地催促。
连雨年本来不想遂他的愿,可越往里走数量就越多的尸骨让他逐渐心生烦闷,于是板着脸加快速度,握在掌心的雷法术式蓄势待发。
——一会儿见了面,先贴脸给那家伙一记狠的!
浑然忘了自己右手还藏着一根被雷法天克的“土豆粉”。
“土豆粉”……“土豆粉”还能怎么办?只好蜷缩成一个点,假装自己是他掌纹的一部分。
水道很长,但在连雨年乘风踏浪的速度下很快就被走完,抵达目的地。
这里是他先前待的阴影层的复刻……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折映出阴影层的原版。
光线黯淡,空气中错落斜打着黑红二色的折射光,除了遍地沙砾以外空无一物的荒芜之地中央,两道锁链长长延伸进夜空,消失在某处折叠的空间里,随着水波震荡而若有若无地颤动。
被锁链吊起双臂的人影悬在半空,头颅清晰可见,却又像蒙着一层薄雾,五官朦朦胧胧的看不真切,白衣白发垂坠如帘,成了此地唯一的亮色。
这抹亮色如同一线寒芒,将无穷无尽的黑暗尽数拦在背后,那片若隐若现的鬼影在他身后张牙舞爪地蔓延,蔽日遮天,如同从他肩胛骨上长出、张开的庞然羽翼,也似别样枷锁,困着他不得解脱。
连雨年倏然止步,微微仰首望过去,眼中金光沿着瞳仁外围绕了一圈,神眼术依然尽职尽责地发挥作用,为他剥除这人面上的迷雾。
“水神娶亲——”连雨年咬着尾音一字一顿地道,“你是水神?”
那人没有动,没有回答,却缓缓睁开眼睛。薄薄的眼皮下拢着两汪柔邃的紫色,并无长久沉睡后的倦怠茫然,目光精准锁定身前的连雨年。
“大、大人。”美人头低眉顺眼,“我已把您的食……客人带来了。”
连雨年斜她一眼,选择性忽略她的口误,继续扫视半空的人,少顷,忽的惊异挑眉:“我竟看不出你的跟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