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聚光灯打下,金阿林山最耀眼的“明珠”永远都能赢得满堂喝彩。
郁春明仿佛再一次听到了那首歌:
遥远的金阿林,辽阔的金阿林,我的故乡金阿林……
芦苇丛与香蒲草在风中摇曳,杜鹃簇拥着白桦树,河水奔往远方,三十多年前,明媚张扬的李红歌就这么昂着头、挺着胸,眺望着遥远的故乡。
在这片广袤的黑土地上,有多人爱过李红歌呢?
不计可数。
遗憾的是,李红歌终有一日能开口,而“小梨花”却至死都是哑巴。
“她识的字很少,也写不出一段完整的话。”江敏说道,“我和文艺团的老师一起教她,教她读书、看报、练书法。”
说到这,江敏的神色渐渐暗了下去:“然后,有一天,她终于能把她的故事写出来了。”
什么故事?一个悲惨的故事。
“当时我刚从松兰回扎木儿,文艺团的领导还在讨论到底要不要重新接纳我,‘小梨花’就出事了。”江敏拉开电视柜,从柜子的深处,翻出了一张至今仍旧保存完好的稿纸。
稿纸上的字歪七扭八,其中还有大量的涂画与删改,郁春明和舒文看了很久,才看出到底写了一个什么事。
“‘小梨花’告诉我,她五岁那年,当时身为职工医院副院长的张南带着她上省城瞧病,在去往省城的火车上,把她领进了厕所,动手动脚。为了不让‘小梨花’把实情抖搂出去,张南昧下了厂子给筹的钱,带着只做了一个面部修复手术的她回了扎木儿。”江敏又点起了一支烟,她隔着那层烟雾,看着稿纸笑了起来,“张南这个老畜生,竟然拿‘小梨花’的亲爹要挟她,说她爹在后勤管仓库,三天两头偷鸡摸狗,要是不顺着来,自己把她爹偷鸡摸狗的事儿报上厂子,‘小梨花’一家子都没活路。”
郁春明目光一凝,道出了一个名字:“李英。”
“对,就是李英。”江敏咯咯笑道,“张南这老东西自己装模作样地给李英压下处分,实际上,背地里靠李英从仓库倒腾出来的东西发财。他表弟在南边跟外国人做生意,张南就转手通过他表弟把东西卖给外国人,真查起来都查不清楚。‘小梨花’忍气吞声了快十年,最后实在没忍住,把这畜生告到了二厂保卫科去了。”
二厂保卫科科长苗小云,江敏曾亲口说过,她是钱国伟最大的姘头。
所以,后面的事情可想而。
钱国伟是厂子里出了名的“二代”,张南跟他亲爹、干爹一衣带水,苗小云自然得听大领导的话。在“小梨花”告状后,她倒打一耙,颠倒黑白,先是逼得“小梨花”离开了文艺团,而后,又逼得她上吊自杀。
“如果不是被我发现了,那小丫头恐怕早就吊死在我们文艺团的排练室里了。”江敏抽着烟说道,“那天我的档案刚被文艺团重新接收,我带着演出服回更衣室,结果看到了‘小梨花’空了的衣柜。同事告诉我,厂里的人都在传,说‘小梨花’长大之后不安分,和苗小云一起争抢钱国伟,争抢得头破血流。这事儿我一听就知道不对劲,转头跑去李英家里找,没找着。我不放心,又回了文艺团,那丫头竟然已经在排练室里准备上吊自杀了。”
郁春明缓缓拿起了那张稿纸:“这是你救下她,她写给你的?”
“不,这是她的遗书。”江敏眉梢微动,她说道,“那天晚上,我拉着‘小梨花’冲进了张南的办公室里摔盆砸碗,要他给我们一个说法。我记得,去的路上,还遇到了徐文他老妹儿,那妹子也是个性情中人,和我俩一起把张南堵在了门口。张南吓得屁滚尿流,哀求我千万别把这事儿捅漏出去。‘小梨花’也胆子小,不敢让别人知道自己被那老东西折磨了十来年。我只好要挟张南,让他不许再在厂里传‘小梨花’和钱国伟的谣言,还让他撤了李英的处分,否则我就带着‘小梨花’上松兰,找……”
说到这,江敏一顿,掸起了烟灰。
“那这事儿……李英清楚吗?”郁春明问道。
“清楚,就是我告诉他的。”江敏回答,“‘小梨花’当时还不到十八,这种事儿,必须告诉她爹娘。”
所以,在大火烧起的前一天晚上,李英拎着榔头找张南,想必就是为他女儿李胜男而去的。
那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江敏也说不清了。
“我从河里爬起来之后,拎着烧火棍在厂子里转悠了一天,没找着那仨畜生,也没见到张南,等到了晚上,还没报完警,厂子又被烧没了。所以,9月24号当天发生了啥,我也说不准,没准那场火真跟大家传得一样儿,就是李英因为张南,蓄意纵的火。”江敏终于抽完了一支烟。
郁春明看着手中的那纸“遗书”,轻声问道:“这些事儿,上次我和关尧来时,你为啥没说?”
江敏斜靠在沙发扶手上,她笑了一下,回答:“因为十七年前,一个自称自己是钱国伟的人回来找过我,我当时发疯似的跑去派出所报案,可却没一个人相信我,他们都说我是疯子,疯子讲的东西,谁敢信呢?”
听到这话,舒文浑身一颤。
——她是林场派出所的老人,这件事,就发生在她刚刚入职的那一年。
“我记得,我记得当时接警的是我师父……”
“张晖,现在的林场派出所所长。”江敏的记忆一点不错,“你原本坐在暖气片边上,听了我说的话,就来前儿给我端了杯水,你师父张晖让你赶紧去整理文件,别在我跟前磨磨唧唧。”
“对……对,就是这样。”舒文看了看郁春明,又看了看江敏,满脸惊骇,“我记得,你当时说,说是谁回来了,谁没死,闹得整个办公室都鸡飞狗跳的,当天晚上,我师父还把市医的大夫请来了,给你打了针安定,让吴老三把你领走了。”
“是啊,吴老三……”江敏幽幽地叹了口气,她说,“郁警官,你不是想知道,钱国伟在过去几十年里,有没有联系过我吗?那是唯一一次,从那之后,每月15号,吴老三都会收到一笔钱,他们自以为能瞒着我,实际上,我很清楚这笔钱是从哪儿来的,寄出这笔钱的人肯定受过吴老三的胁迫。”
郁春明和舒文一阵沉默。
很快,专案组的同事发来了“何望”的高清证件照,郁春明拿过手机,指着上面的人,再次问道:“你确定他不是钱国伟?”
江敏抱着胳膊,斜着眼睛看了看:“我确定,当时来找我的人,不长这个样儿。”
果真,关尧一点没猜错,钱国伟哪怕是现身,也没现真身。
“那来找你的人长啥样儿?”郁春明不得不问道。
江敏想了想,细细地描述了起来:“高个子,细长脸,打眼儿一瞧,身形啥的和钱国伟没区别,就是眼皮不一样,来找我的人……是个肿眼泡、单眼皮儿,而且鼻梁有点塌。”
“单眼皮,塌鼻梁?”郁春明皱起了眉。
江敏在一旁补充道:“这人跟我说,他是回来给他老娘送终的,我后来四处问了,打听到钱国伟的老娘确实死在那一年。所以,尽管他模样儿不咋像钱国伟,我也相信了,或许这人为了掩盖行踪,整容了呢。”
郁春明瞬间豁然开朗,他念出了一个名字:“林智民。”
刘斌说过,林智民作为钱国伟的发小,当年钱国伟的老娘过世,就是他送的终。
而且,林智民的长相确实和钱国伟有那么三分一致,不然钱国伟当初又如何能用林智民的身份证在三矿家属院内租房,并蒙混过张大爷的昏花老眼呢?
可是,十七年前,林智民为什么要冒充钱国伟来见江敏?他有什么目的?
“遗书,他是来要遗书的。”江敏回答。
“李胜男的遗书?”郁春明不解,“钱国伟咋知道,李胜男的遗书在你手上?”
“这我就不清楚了,反正那人是来要遗书的。”江敏也有些奇怪,“按理说,‘小梨花’死了那么多年,钱国伟估计早就把她忘脑后了,当时突然跑回来要遗书,保不齐是遇着了啥人,碰上了啥事儿。”
人的仇家一旦多了,随随便便就能被拿捏住把柄,比如吴老三,就这么轻而易举地用江敏,要挟钱国伟给他汇了十来年的钱,那么,除了江敏,还有谁能拿捏钱国伟呢?
“十七年前,李英还在蹲监狱,没机会跟他见面,除了李英,那就只有……”
李英的儿子李且了。
关尧坐在车上,看着这个身材佝偻的老头儿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千金坪走,眼下天色已经很晚了,家家户户点起了灯,李英的背影映在车前窗下,瞬间与那日行车记录仪中的模糊人影重合在了一处。
关尧眼皮一跳。
方才在林场派出所,李英这人跑到门前又哭又闹,逼着警察把他送回家。韩忱无奈,只好答应这人的请求,并把这个苦差事丢给了关尧。
如今,终于回家了,李英也终于平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