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但就算朕怀疑你,”宁诩轻吸了一口气,轻声说:“也没有把你丢进刑部大狱里,没有屈打成招,没有做任何不应该做的事情,只不过让你在竹意堂闭门谢客,等一个结果出来。”
“朕从未仅仅把你当做‘段侍君’,你是燕国的七皇子,留在宫中是你自己愿意,并非朕刻意强求。”
段晏垂下长睫,掩去了眸中神色。
“而你所做的——”宁诩想了想,才道:“屡次诓骗朕来竹意堂看你,莫名其妙与人争风吃醋,出手伤及宫人……还可能与内贼有干系。”
“段晏,”宁诩说:“朕不明白,你究竟在想什么?”
我在想什么?段晏心道。
的确,他一开始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若论纯粹地想窃取昭国机密,或是逃离这皇宫,好像也不需要做那么多额外的事情。
更不需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想方设法吸引宁诩的注意。
明明低调地藏匿于宫中某个角落,不为任何人瞩目,才是最好的途径。
然而过了这么久,他也想明白了。
不止是为了回到燕国,更是为了——
“臣不是已经告诉过陛下了吗?”青年语气是难能一见的温柔,道:“臣钟情陛下,所以才会为博得陛下欢心而做许多出格之事。”
“陛下又问一遍,是不相信臣的这番话?”
宁诩怔了一下,颇有些难以置信。
他当然以为段晏之前说的那些,都是两人口角间一时愤怒说出的气话。
“你……”
段晏忽然又开口,还站起了身,不解反问:“陛下不喜欢臣吗?既然不喜欢,为何愿意与臣共赴巫山云雨,在榻上又全然没有不情愿之色?”
宁诩脑中绷着的一根弦摇摇欲断,几乎是不经任何思考,咬牙反驳道:“你是朕的侍君,朕宠幸自己的后宫,有、有什么需要不情愿的?!”
段晏听了这话,喉间发紧,也懒得想什么了,不管不顾道:
“好……好,那臣留在陛下身边,迟早将那些什么小青小黄小绿小紫的杀个干净,让陛下把牌子翻烂也只能来宠幸臣,这样可好?”
宁诩睁大了眼,看着面前的青年:“……你是个疯子。”
段晏竟然还点了点头,认同道:“臣本就是疯子,陛下惹上臣,是倒了大霉了,臣这辈子都会缠着陛下不放的。”
宁诩:“…………”
“段晏,”宁诩后退一步,看着青年,开口说:“朕讨厌你。”
段晏神色一僵,困惑地望着宁诩。
宁诩脊背抵着殿门,松了下咬得酸软的后牙槽,垂下眸,狠心道:“你满心算计、满口谎言,朕讨厌你!”
“……是么?”
听见这话,段晏立即吵不动了,眼圈泛起红意,嗓音也有点哑:“那陛下想要如何惩治臣的数次言行无状?”
宁诩转过身,一手打开殿门,深吸了几口气才平复下来,道:“你今天说的话,朕一个字都不信。”
“既然你不知悔改,就如你所愿,数罪并罚吧。”
段晏看着宁诩背对着他走出正殿,抬手叫来宋公公,而后语气忿忿下令:
“传朕旨意,段侍君无视宫规伤人,兼犯有欺君之罪,着剥除侍君位份,送去北三殿安置。”
宋公公闻言,大吃一惊。
北三殿,那可是历来囚禁犯错妃嫔的冷宫啊!
自古送过去的妃嫔,不是死了就是疯了,要么就是悄无声息地投了井……
宋公公忙几步追上宁诩,低声问:“陛下,北三殿是冷宫……”
宁诩目视前方,重重点头:“就是冷宫!来人,把这姓段的打入冷宫!”
宋公公:“……”
不远处听见旨意的吕疏月也呆住了,他告状归告状,却没想到段晏会被罚得那么重。
竹意堂的宫人更是全部傻了,段晏一朝失势,他们都成了无主的奴才,不会被发配去最下等的那些宫房中吧!
思及此处,有不少宫人已经掩面而泣。
好在送了御医回来的夏潋也听见了,稍稍一愣就回过神,问宁诩:“竹意堂的宫人如何处置?”
宁诩一直没回头地走到院外,脸上终于露出些许疲色:
“……内务司安排吧,让敛秋妥善处理,别随意打发他们。还有,给北三殿外增派些侍卫巡逻,有任何异动都及时禀报至御书房。”
夏潋颔首,跟着宁诩一起出竹意堂前,忽然忍不住回过身,往正殿的方向看了看。
——自从宁诩从里面出来,殿内就像是根本没有人似的,寂静得异乎寻常。
唯有立在殿门附近的那个身影,腰背挺直,如同已经成了一块石头,连分毫动作都没有,就那样久久地僵站着。
一直到望着宁诩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竹意堂的宫人开始被遣散,连殿内的物件都被开始往外搬的时候,段晏才动了动。
四肢百骸都像是凝了冰,青年踉跄着退了半步,长叹一口气。
叹完后,段晏低头看看自己的双手,忽然无奈地笑了出声。
为了能回到燕国,他好像……把宁诩越推越远了。
搬东西的宫人停下动作,互相看了看,有些惊惧。
……怎么还能笑得出来?疯了吗?
段晏被血沫呛到咳了几声,又转身去取了放在殿内一角的竹剑。
那竹剑已经被马太监的血染得发黑,宫人们见了,纷纷恐慌地避让,生怕段晏狂性大发,将他们通通砍死。
然而段晏连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只是用剑支撑着身体,往殿外走去。
他浑身都发热,像是有怒火在烧心,只想将竹剑狠狠劈在林中,来缓解那股怨气。
宁诩不喜欢他。
宁诩亲口承认了,根本不喜欢他,还把他打入冷宫。
冷宫多好,防守松懈,从那边逃离皇宫,想必要比竹意堂容易多了,正合他意。
而他也很快就可以如期实施计划,与宫外的探子们碰上头,回到燕国。
今日他故意为之,而现下一切发展皆如他所愿,这不正是最好的结果吗?
太好了,简直是天赐良机。
段晏漫无目的地拿剑劈了两下竹子,心想,自己怎么笑得连眼泪都出来了。
青年攥紧竹剑,脸上突然一凉。
他愣了一下,抬起眸,看着面前有细碎的白色飘过,才意识到,原来……又下雪了啊。
段晏看着纷纷扬扬落下的雪点,朝上摊开手掌,见那点点雪花落进掌心中,霎时被温热融成了水迹。
……没关系,青年忽然又想。
他会再次回来的,用另一种方式,以另一种身份,回到这片土地上,重新见到那个人。
不是屈辱的质子,不是滑稽可笑的段侍君,不会有困于两国仇恨之间的针锋相对,不再充斥着迫不得已与枉费心机的欺骗、难过和谎言。
宁诩讨厌他,也没关系,他不会让宁诩一辈子都讨厌他。
很快。
很快的。
第31章
宁诩回到自己的寝殿, 一头栽进了被褥里,一动也不动了。
夏潋不放心,一直跟在后面, 这时见宁诩把自己埋在被子里, 忍不住上前,轻轻叫了两声:“……陛下?”
过了好半天, 宁诩才稍微抬起点头来。
因为闷得太久, 他一张雪白的面容都被捂得泛红, 颊边鬓发更是凌乱散落在脸侧,眸子里蕴了点水雾,又像是怕被夏潋瞧见似的, 生硬地别开头, 把脸转向另一侧。
夏潋犹豫了一会儿, 自己搬了个小圆凳, 在榻边坐下。
“陛下, 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宁诩的声音响起,闷闷的:“不是。”
夏潋想了想,又问:“那陛下是因今夜段侍君的言行而生气吗?”
宁诩沉默了半晌, 才抬起眼:“不仅生气, 还要被气死了。朕真讨厌他!”
夏潋顿了顿,似乎有几分诧异:“陛下……讨厌段侍君吗?”
宁诩忍了又忍, 还是没忍住,猛地翻身爬起来, 对夏潋道:
“他总是骗朕,还爱把朕骗到榻上欺……欺负,又出言恐吓说要一辈子缠着朕,要把你们都杀光!这样的人, 朕难道不该讨厌他?”
夏潋看看宁诩的神情,点头:“所以陛下让段侍君搬去冷宫,是对他的惩罚。”
宁诩抿了下唇,低声道:“朕才不会……被他那些拙劣的手段所迷惑。”
夏潋仔细瞧了瞧他的模样:“可是陛下看起来,心情并不如何畅快。”
宁诩:“……”
不过也就是一点点不痛快罢了!
段晏说什么喜欢他,钟情于他……那又怎样?光是御书房遭贼一案,就让宁诩心生防备,如何能相信段晏是真心待他?
那些话,说不定只是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而编造的花言巧语。
宁诩感到自己的眼睛有些发涩,使劲眨了两下眼,才生硬地回答道:“朕当然心情不佳了,段晏一人牵连两国,把他打入冷宫,也不知燕国那边会不会生出什么波澜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