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院子是二进式,穿过前堂,洛长安推开书房的门,自袖中取出只火折子来。
书房布局简单却面面俱到,花架长屏,矮几桌案,最内是一方高有丈余的红木书柜。
姜满看向案上一应俱全的的笔墨纸砚,转身绕过,走到书柜前。
柜上摆着书籍纸张,最显眼处是些介绍金石古器一类的书籍,长时间无人居住的缘故,书脊早已沾了灰尘。
姜满上前瞧,瞧见书页里夹着只签纸,上面的字迹有些熟悉。
似乎与早些时候,在太后的寿安宫所见那张信纸上的字迹相同。
姜满抽出签纸,才想细瞧,书柜发出一声响动。
她拢了拢手,将签纸收在袖中。
洛长安燃起火折,叩开柜侧机关。
书柜缓缓从中打开了,柜后是一方暗门。
火光映明眼前方寸,洛长安望向暗门后漆黑而冗长的甬道,忽而道:“小满,你来燕京两月,觉得燕京城是什么样子的?”
“燕京……”
姜满开口,却实在不愿搪塞他,咽下了往日里拿来应付皇上与太后的话。
不等她再开口,洛长安继续问道:“如若今日过后,燕京不再如你所见到这般,也不再如你过去想象的模样,你会看到诸多尔虞我诈的阴暗心思……”
会看到诸多神机鬼械,鬼蜮心肠,会看到这张繁复华美的袍子下爬满无数的虫虱,会自此衔悲蓄恨,无数次在睡梦中惊醒,而后午夜梦回,全然是干戈满地,骨肉流离的影。
“或许你会自此开始厌憎这个地方,而你本不必看到这些……小满,你会不会后悔?”
话音落下,姜满没有丝毫犹豫,摇了摇头。
“我不后悔。”
她说,“殿下,若我有朝一日有悔,所悔的也不会是见到诸多阴暗,而是对阴暗的存在没有更早知晓。”
火光幽微,案上纸张哗啦作响,空响在屋室中。
洛长安的目光一寸寸柔软下来。
他的目光很安静,隐隐藏着寂寥与哀怆,却在望向她时迸发出葳蕤而生的,鲜活的爱与念。
他看着她,轻声说:“好。”
不像是一声应答,倒像是一句承诺。
暗门后的甬道狭小,一眼望不到尽头,昏暗中,洛长安再次牵起她的衣袖。
沿着甬道一步步向前,视线逐渐明亮起来。
甬道尽头是一间石室。
石壁上燃着长明烛火,发顶依稀有月光洒落。
姜满抬眼,望向面前高有丈余的壁龛。
壁龛上凿了数排石洞,皆供着牌位,一方方,刻有名姓,亦或无字空牌。
姜满这才明白,在酒楼时秦让所说的上香是何意。
她望着满墙的牌位,没有感到害怕,心里反而涌上一阵莫名的酸楚。
她一一看过壁龛上的牌位,问:“这里是一间……埳室?”
洛长安点头,熟练地到供桌前斟了酒,又取了线香,借着案侧烛火引燃。
姜满随他一同取了香。
她拈着香,问:“这些都是什么人?”
洛长安看向壁龛,道:“是十年前,经筠山一劫死去的人。”
第23章
姜满心中明了三分,上前与他一同祭拜。
青烟袅袅,烛影照壁,她的心竟也随着燃起的青烟一点点沉静下来。
三拜起身,二人将线香插入香炉。
姜满看着牌位,“所以今日是这些人的……”
“忌日。”
洛长安道,“当年筠山一劫正是十五,是秋岁节。”
姜满垂了垂眼。
是个本该团圆的日子。
她默了一会,又道:“当年的劫难后,幸存的人回到燕京,不久后陛下登基,救驾,渎职,亦或谋反之人皆已受了赏罚,死去人的尸骨也尽数归乡,为何这些人牌位会供奉在此地?”
洛长安望着飘荡的燃香,道:“小满,筠山一劫,并不如世人所知那般简单。”
“十年前,宋将军征战南境,大败南越军。南境持续十载的战事平定,南越退兵,派使臣前来熙国境内,于筠山受降和谈。”
太子自幼体弱,自小到大拿药喂养着,多年来深居简出,虽得先皇宠爱,早早跟在其身边处理政事,却因抱病极少出现在朝堂上,亦少现于人前议政参政。
南境大捷,巧那二年间太子的身体有所好转,故而上奏,自请携使臣南下,前往筠山谈判。
本是皆大欢喜的一桩事,却不料想,随行谈判的队伍中混入了内贼。
内贼与南越人勾结设计,于筠山围困一行人等,意欲挟持太子威逼熙国让步,为南越换取利益。
当年谈判的队伍幸存者寥寥,筠山一行堪称一场浩劫。
南境自此战事不休。
姜满还记得,十年前,父亲随行筠山时,正赶上她重病初愈。
临行的前一夜,父亲照例来给她念话本子,念到临近结尾的章回,他放下书本,说要留些悬念,等回来时再与她讲。父亲的掌心好温暖,抚着她的额发说会很快回来,筠山邻近南越,听闻南越的女孩儿都喜欢用玉骨梳,他会为她带回一把当做礼物。
可他食言了。
姜满没能听到故事的结局,没能收到玉骨梳,也没能见到父亲。
回到元陵的,只有一副厚重的棺椁,一方漆黑而冰凉的牌位。
祖母哭坏了眼,母亲的鬓侧生了华发,尚且十岁的兄长好似一夜之间长大,安抚祖母,与母亲一同接手姜家种种,不再带她翻墙溜去外面玩,不再与她一同胡闹。
故事永远停在了父亲临行的前一夜,直至许多年后的如今,姜满也没再能生出翻开那个话本子的勇气。
这就是父亲留给她的结局了。
姜满眼眶泛酸,垂了眼。
洛长安的话语也在这时顿了,望向周遭:“当年,南越人意图以挟持我父亲谋利,内贼却是想借机杀人灭口,宋将军窥破了内情,故而受人栽赃构陷,最终下狱身死。”
“这里的人……大多与宋将军一样。”
“而你父亲,姜侯爷……”
洛长安的睫羽微微颤动,轻声道,“他的确不是因伤重而亡,而是曾被内贼与南越人捉去。”
姜满猛然抬眼。
燃香顶的火星猛然颤动。
细弱的烟丝四散飘荡,香灰跌落,烛火随着闯入的风扑朔闪动。
洛长安倏然警觉,下意识去牵姜满的衣袖。
他道:“外面有人。”
甬道尽头旋即传来碎而急切的脚步声。
姜满心下难平,却不得不迫使自己暂且抛却探究过往的念想。
“是谁?是在灯会上跟踪我们的人?我们没能甩掉他们么?”
她压低声音,“他们究竟是谁的人?”
洛长安带着她绕到壁龛侧,叩开一道暗门。
他解下腰间长剑递给她:“不是灯会上的人,是来寻我的。”
姜满心觉不对,不接他的剑:“既是冲你来的,你总要有傍身之物应付。”
洛长安反手将剑按在她手中。
“我来此前知会过明正司的人,这是明正司的令牌。”
他递去一块青铜令牌与一支火折子,“我引开他们,等明正司的人寻来,你将这令牌给他们瞧,随他们离开。”
“小满,放心。”
说罢,不给她拒绝的机会,抽出袖中柄短刀,转身走向甬道。
他步履干脆,姜满提起的心却难以放下。
洛长安让她随明正司的人走,意味来者不是少数,并不是他一人能轻松应对的。
她尚且不知来者是谁的人,是秦让的,洛璟的,亦或是旁的什么人的?她不知那些人抱有怎样的目的,为了取命,还是为了旁的什么?
父亲的事她尚未知晓全貌,便又一次陷入了一无所知的境地,两手空空,双眼茫茫。
姜满捏紧铜令与长剑,平复了呼吸。
她不能等在原地。
她不能停滞脚步,永远做那个等待被拯救的人。
姜满引燃火折。
门后的暗道狭窄,小路凹凸不平,尽头依稀有风传来。
她扶着石壁,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入其中。
暗道通向小院外,山石荒草的掩映下,是高耸的院墙。
姜满才得见一寸光明,眼前忽而黑了黑。
长弓,羽箭,她看清那不速之客的身影,泛着冷光的箭头便已抵在眼前。
黑袍覆面的刺客立在嶙峋山石上,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弓弦上的箭矢几乎刺入她的眼睛。
“等等!”
姜满立时做出反应。
她抬起手,手中长剑离鞘,缓缓滑落。
长剑落在脚面,她将剑鞘也一并扔在旁侧,示意自己身上再无旁的刀或剑。
“你不能杀我,不要杀我,我与洛长安并不相熟,是被他牵连到这儿做幌子的。”
姜满面带乞求地看着那人,语无伦次,声若细蚊,“我兄长是元陵的姜世子,今岁末便要承袭爵位,我还不想死,你不能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