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她的手搭在姜满的腕上,撑住她的手臂,“姑娘折腾这样久,想必是太累了。”
  姜满却摇头,侧首看她:“你们,明正司……你们是何时……”
  何时跟随前来,何时……布下的这场局?
  可姜满没来得及问完,耳侧略过一阵凉意,甜腻的香气覆住鼻息,连带着她的意识也卷入其中,昏沉起来。
  洛长安屏息挥散飘荡的香气,接住姜满倒下的身体。
  他看向周瓷,问:“如何?多久?”
  “姑娘无碍,只是伤口流血不少,心绪波动,故而脉息有些紊乱。”
  周瓷将碾碎的香丸踩在脚下,道,“臣新制的安神香,于人无害,撑一个时辰不成问题,足够到阮朝那儿了。”
  --
  许是脑中的弦绷得太紧,即使有安神香的作用,姜满也没能睡上一个好觉,反而沉沉入梦。
  梦里的她再次立在山巅之上,火舌舔舐着山间草木,转眼朝她扑来。
  滚烫的热浪兜头笼下,姜满匆匆后退,脚下却再次踩空。
  “小满,小满。”
  熟悉的声音萦绕耳畔,姜满下意识回首。
  夕照如火,她望见立在城楼下的那个影子。
  “洛宁。”
  她轻声唤,身体也一瞬变得好轻,与天际的残阳一同跌坠下去,轻飘飘落进他怀里。
  “小满。”
  将暗的天色里,洛长安的声音含混着玉石碎裂的清脆声,清晰落在耳畔。
  长命锁碎了,没编完的红线还勾缠在她的手腕指尖,姜满却没有力气再拾起。
  她终于看清眼前人的面容,她想抬手去抚一抚他的眉眼,却只触到他微凉的指尖。
  鲜血染上洛长安的衣袖,流经他的衣摆,一滴滴坠下,汇聚成源源不断的溪流,他的眼却死寂,空旷,像是干涸的湖泊。
  原来那时候,洛长安是这样望着她的。
  姜满端详着他的眉眼,许久,直到她的耳畔变作一片死寂,只能望见他淡白的唇瓣开合。
  他依旧在唤她的名字。
  周身落下一声轰然,是燕京城的城门打开了。
  兵戈渐起,大军入城。
  残阳落尽,骤雨忽至,凄厉的风雨里,姜满望见洛长安跪在雨中拾起一片片碎玉,也望见他手持长剑,剑刃是淌不尽的鲜血与落雨。
  史书在册,永泰十四年,五皇子洛璟与南越勾结以图谋皇位,南安王洛宁几经构陷,终破层层阻挠,自北地携大军归来,昭五皇子的罪证于天下,诛反贼,顺天命。
  燕京城连绵了半月有余的雨终于停歇,太白昼见,高悬中天。
  三日后,圣上宣召退位,传位于洛宁。
  臣民高呼万岁的声音响彻楼阁殿宇,青年在一片呼喊声中走下御辇。
  素白的衣摆掠动,众臣皆惊。
  年轻的帝王未着龙袍,反而穿着一身不加点缀的素白孝服,旋来绕去的风吹动他的鬓发微荡,他缓缓登上御阶,衣袍在风里翻飞着,天光大亮,他素淡的白衣上落满霞光。
  姜满伏在城墙上望着他,眼尾微跳。
  恢弘的御阶上,洛长安受玺加冕,他将一尊漆黑的牌位放在身侧,也将那枚碎出无数裂痕的长命锁攥在心口。
  他的目光掠过一片低垂的头颅,望向天边,那双眼空荡,苍凉,烧尽天光也再难照亮。
  姜满觉得荒谬。
  这个梦简直荒谬至极。
  如果现实真如这场梦境,那洛长安一定是疯了。
  还疯的不轻。
  闹剧散场,入夜后的皇城万籁俱寂。
  御书房里不见洛长安的身影,西清园的矮榻上反倒坐着个人。
  姜满其实不太愿见到西清园。
  那里有太多因她而起的罪孽,流过太多血,枉死了太多冤魂。
  正殿的窗开着,长案上放着盏已凉透的茶水,案前的青年却恍若不觉,信手捧了凉茶喝下,继续埋头书案,批阅朝臣呈上的折子。
  姜满借微明的烛火看清洛长安紧锁着的眉头。
  她看着他孤零零地坐在案前,连日不休的辛劳下,他的青丝早早染了霜雪,连双肩都瘦削成薄薄一片。
  形销骨立,孤影伶仃。
  可摊开的卷宗在侧,他不过登基三年,他的年岁……也分明才只二十有三。
  西光已谢,东旭又凉,晨昏更迭的风与水汽浸透洛长安的衣襟衣袖,他伏案至深夜再至天明,案前的烛火都烧尽,他却始终不曾起身歇息,偶尔放下朱笔,又转而翻起记载旧案的陈年卷宗,偶有停歇,也只捧着那枚再拼不完整的长命锁,对着它发怔。
  烛火的光亮星点迸溅入他的眼中,转瞬又熄灭,他的眼里仍下着那场淋漓的雨,天崩地坼,风雨飘摇,好似要延绵到地老天荒。
  姜满望着他空洞洞的眼,心尖忽而抽疼。
  历经了在西清园与刑牢的一切,她也终究没能练就一副冷硬心肠。
  她屈膝跪坐在他身畔,轻抚过他手中的长命锁,也轻抚他的眉端。
  她唤他:“洛宁。”
  “洛宁,洛宁。”
  洛长安倏然抬眼。
  姜满望着他空茫的双眼便知,洛长安看不到她。
  可她却听到他唤:“小满。”
  他唤着她的名,好轻,像是一声说给风听的呢喃。
  “小满,小满。”
  “你等一等我,再等一等我,好不好?”
  “我很快就来,很快,不会太久了……”
  泪水盈眶,姜满的视线一瞬模糊。
  温热自颊侧滑落,姜满睁开眼。
  眼前是落下的纱帐,重叠掩映,照入的日光变得柔和。
  姜满撑着手臂坐起,拨开帘帐。
  床畔的小桌上放着碗清水,窗外有人影晃动。
  姜满顾不得分辨身在何处,鞋履也没穿便下了床,几步走到门畔。
  胸腔震荡,一颗心好似要跳出来,她的脑中别无他想,只知道此时此刻,她很想见一见洛长安。
  第25章
  “殿下。”
  才跑到门前,外面忽而传来一声低唤。
  是周瓷的声音。
  本晃动在门外的身影顿了顿脚步。
  “殿下,北地的消息。”
  周瓷的声音隔门传入,“沈将军今晨传信,他按殿下去信所言全数盘查了连州城的人。亏得殿下提点,果然有混入城中的北契细作。”
  “沈将军送回密信,细作已清,沈家军照旧在边界布防,如今一切无碍,愿助殿下。”
  “能得到沈家这样大的助力,殿下可以安心了。”
  “还不够。”
  洛长安嗓音平静,“京中有他的家人作桎梏,沈归舟难免束缚手脚,只沈家还不够。”
  周瓷明了,答一声“是”。
  姜满本欲推门的动作顿了一顿。
  沈将军,沈家……原来从这时候……
  原来这样早,洛长安就已计划着收拢人心,掌控各处的势力了。
  可洛长安掌明正司,又得皇上青眼,他为何要这样做?
  门外,洛长安的声音再次传来:“西川如何?”
  周瓷的声音低落几分:“秦王明哲保身,我们的人去了西川,与石投大海无异。”
  洛长安早已猜到似的,轻道了声“无妨”。
  周瓷压低声音,又道:“元陵,姜世子又传了信来。”
  洛长安微有错愕:“我记得他前些时日才递过消息。”
  “是,姜世子传信说,他已搜寻到当年逃窜隐匿在筠山的贼寇余党,姜家会备好后路。”
  周瓷道,“还有……他请殿下,不要将这些纷扰带给姜姑娘。”
  洛长安沉默着。
  门外一片寂静。
  姜满收回手。
  兄长……后路?
  洛长安是何时与元陵互通消息,兄长所言备下后路……
  姜家……难道必然会有那一遭劫难么?
  有风自门缝钻入,才是初秋,却好似能钻入人的骨头里,刺的姜满背后生凉。
  本鼓噪不休的心脏经掠入的风吹过,缓缓平息下来。
  门打开了。
  “小满?”
  一声轻唤落在发顶,姜满抬起眼。
  洛长安正拿着药瓶与细布立在门畔,肩头担着半盏日光。
  姜满望着他的眼睛,眼前再次闪过西清园里那个孑然一身的影子。
  不,这不一样。
  她对自己说。
  梦境如何能当真。
  “怎么这样急?”
  洛长安垂首,柔声道,“燕京不比元陵,如今入了秋,你才醒来,小心着凉。”
  说着,他放下手中托盘,转身到床畔取来她的鞋履。
  见洛长安的动作较平日有些迟缓,姜满踩上鞋履,顺势寻了句托词:“我……是想问殿下的伤如何?这儿是什么地方?”
  “还有些疼,不妨事。”
  洛长安眼尾微垂,“这里是阮朝在京郊的居所,昨夜刚巧经过,便借用此地歇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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