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洛长安的表情里写满了‘果然如此’,犹豫一瞬,又问她:“那你呢?”
  姜满手里提着茶壶,动作一僵:“什么?”
  杯盏转瞬满了,茶水从盏中溢出去,流过案桌,顺着桌沿淌下。
  姜满忙回过神,收回手。
  尚存的茶水在桌上凝成一小滩,其余尽数洒在洛长安的衣摆,浸湿了他的衣袖。
  眼瞧着他手臂上的细布被水打湿,姜满匆匆放下茶壶,起身:“你且等等,我这就去寻魏澄来,让他帮你重新包扎。”
  “小满。”
  洛长安却唤她,拽着她的衣袖拦下她,“天色已这样晚,魏澄这会儿怕是早已睡下了。接连赶路,他这几日总嚷着困乏,叫他好生歇息罢。”
  时辰的确已很晚了,姜满看一眼窗纸外漆黑的天色,轻声叹气。
  她转过身,在他身畔坐下来。
  洛长安顺势拂开衣袖,将手臂递到她眼前。
  姜满抚过他湿了一片的袖口,摸到细布的绳结,犹豫着:“寻常的包扎我会做,眼下这样的我没有试过。”
  洛长安的指尖与她的挨在一起,毫不犹豫地抽开结扣:“与寻常包扎一样,你尽管做就是。”
  姜满点点头。
  避免常日里活动牵扯,洛长安手臂上的包扎十分厚实,内里的夹板与绢布都没有打湿。
  姜满检查过,见只换下外面一层就好,松了口气。
  寻来干净的细布,她垂首为他重新包扎,正朝他手臂上绕着细布时,忽而又听他问:“小满,你如何回答他?”
  姜满动作微顿,怔了一下,才知他在问那句未完的话。
  她收紧一截细布,抚了下压在他手下的夹板,确认没有歪掉,才开口,应付他一句:“我自然如实回答他。”
  洛长安不语,只是安静地看着她,目光全落在她身上,并不在意她包扎的如何。
  姜满余光瞥见他探究的神色,意识到,她逃不开这个问了。
  洛长安非要一个答案不可。
  于是她不紧不慢地系紧最后一道结扣,收拢散乱在地的细布,而后抬首,认真看着他:“我回答他,你我二人,是父母之命。”
  洛长安眼睫一颤,微微垂下。
  他的目光巡睃过她捧着细布的手,又看向她被发缕遮了半面的眼。
  他眼尾也微垂着,问她:“你当真是这样想的?”
  姜满捧起潮湿的细布,掌心留了一片水痕。
  她捏紧那片湿润,反问:“你希望我给你什么样的回答……或者,你希望我怎样想?”
  空气再次安静了下来。
  洛长安仍垂眼注视着她,却始终没能给她一个答案。
  姜满躲开他的目光,起身,打算逃开眼下叫她心头难安的静谧。
  洛长安却伸手拦住她,按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指节缚在她的腕上,一寸寸收紧,叫她难以挣脱,也难以逃离。
  姜满僵在原地,等着他的回答。
  “小满……”
  洛长安只是唤她的名字,欲言又止。
  他的指节绕在她的腕上许久,直到掌心的温度与她腕上的融作一处,才又抬起眼来。
  他仰望着她,嗓音滞涩:“如果你我之间没有父母之命,没有一纸婚约,你会不会……”
  他斟酌着,话说得很慢,没有结尾,也不敢发出一声切实的问。
  如果他们之间没有父母之命,没有一纸婚约,如果不是这些将他们联结起来,如果当年,他不是姜满唯一能做出的选择……
  许多年来,这样的念头曾无数次在他脑中盘桓,可他从未开口问过她。
  他不敢问,他没有开口的勇气,只能一次又一次地接近她,靠近她,伸出手,利用她的别无选择,顺理成章地将她留在身边。
  像是一场卑劣的强求。
  洛长安的嗓音很轻,轻到连尾音也很快消散开,却清清楚楚地落在姜满的耳畔。
  她动了动衣袖,这才发现,缚在她腕间的指节已卸了力。
  姜满很轻易地挣开了他的手。
  她弯下身,重新坐在了他身畔,看了他一会儿:“你怎么忽然这样问?”
  洛长安迎上她的目光:“我只是想,过去皇祖母总说我性子执拗,冥顽不化,我总是不听。到如今我才觉得,我有时,好像真的太过固执,以至于不论后果,不认对错。”
  姜满垂下眼。
  许久,她没有回答他,而是攥过他的衣袖,重新看着他的眼睛。
  “我也想问你一件事。”
  她很认真地问他,“如果你明知道遵循婚约走下去会历经苦痛,明知道做出这样的选择得不到圆满……洛宁,你还会想要同我一起么?”
  洛长安下意识点头,迟一步意识到她在说什么,猛然抬眼:“你……”
  姜满顺着他的衣袖抚过去,轻轻抚上他的衣襟:“你能给我一个答案么?”
  洛长安眼睫微颤。
  他看着覆在他心口的那只手,看着她触到他心间的起伏,久久没能应她。
  两厢沉默许久,外面传来轻微的叩门声。
  魏澄的声音传来:“殿下,太康传信。”
  姜满收回手。
  她起身,笑了声道:“殿下,等你能给我一个答案的时候,我再来回答你的问题。”
  送洛长安离开后,姜满立在庭院中。
  有风吹来,本挂在发顶的月被云层遮住,院落漆黑一片。
  姜满轻声叹息。
  她今夜的确清醒,甚至有些清醒过头了。
  一墙之隔的小院里,阮朝才自后院寻了捆竹木,正要带回去给小婵做灯。
  魏澄看了她一眼,递上传信:“殿下,在明正司前查抄长公主别苑的人已查清,是燕京的人。”
  洛长安看过信件,面上并无意外之色,点点头:“知道了。”
  来太康这一行不仅牵涉长公主在太康的势力,更牵涉过往,洛衍一定会对他有所疑心。
  而他的人没有搜到长公主调遣部下的令牌,便一定会将目光移到他的身上,猜测是他带走了令牌。
  假意受蔽本就只能遮掩一时,一切说尽,那些仇怨摊在众人面前时,势必会有一场血雨腥风。
  洛长安轻轻合眼。
  姜满的话语犹在耳畔。
  如果这样走下去会历经苦痛,如果他们注定得不到圆满……
  她为什么这样问他,她记得什么,又知道了什么?
  洛长安抬手,轻轻揉了揉眉心。
  “殿下,您怎么了?可是在为太康的事犯难?”
  见洛长安少见地露出愁容,魏澄试探着问他。
  洛长安眼睫微敛,难得对他发问:“魏澄,这些时日以来,你有没有觉得她……有些变化?”
  魏澄愣了下:“她?殿下是说姜姑娘?殿下为何会觉得姑娘有变化?您是觉得她对您……冷淡了?”
  洛长安沉默一瞬。
  魏澄笑了声,换上一副深思熟虑的模样:“殿下,属下多言,姜姑娘从前时也没对您有多热络,哪儿谈得上变不变呀?”
  洛长安一时无言。
  为验证自己说的话,魏澄拽了下路经的阮朝:“阮朝,你说对不对?”
  阮朝瞥他一眼,面色不变,点了点头。
  魏澄又笑:“殿下,你瞧,阮朝也这么想。”
  见洛长安的神色似有低落,魏澄忙道:“殿下,属下是说笑的。这些时日发生太多,您与姜姑娘又都受了伤,她心里八成也乱着,有心事也是正常的。”
  “不过恕属下直言,您的心思重,遇事总喜欢放在心里,属下以为,若有什么要紧事,您还是该同她直言才是。”
  第51章
  一连两日,姜满没怎么见到洛长安的身影。
  太康的证据送回了燕京,收并长公主势力的同时,燕京不得不重查被引出的宋家一事,消息送来潭州城,很快呈到了洛长安的眼前。
  处理事务之余,他总被淮信侯拉去叙话,一去便是半日,几乎成日见不到人影。
  他没主动来寻,姜满也不招惹他,闲时带着阮朝与小婵在城中转转,买些机巧木偶一类的小孩子家玩意儿回来,与二人一同摆弄。
  她与洛长安之间的话在那天夜里已说得很清楚,她心中杂乱,本也不存在什么底气,那日的问话不止是问洛长安,也是问她自己。
  如果已经预知了前路的归宿,可还要与他一同,面对那个永远也得不到圆满的结局?
  姜满得不到答案。
  仅仅是往复两番的梦境便已叫她精疲力竭,梦里的诀别与痛楚好似真切存在过,一遍又一遍地朝她的记忆里钻。
  只是她与洛长安的院落太近,偶有路过,她总会下意识望一眼,又很快撇开目光。
  没有与洛长安见面的这两日里,季望倒是来过两次。
  第一次,他拿了许多潭州独有的点心来,说是想邀姜满去冬至的庙会,才说出口,魏澄忽而来寻,好一番夸赞他的剑法,软磨硬泡将人泡去比试,一整日也没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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